曾经在南境时,杜少安问过楚焱:“朝堂和沙场,究竟哪个更危险?”
他答:“沙场上兵戈相见,一个不留神,没的是脑袋。朝堂上明争暗斗,输了就是身家性命,甚至连全族的命都得赔进去。所以,大概还是朝堂更危险些吧。”
在赶去夕栾山的路上,楚焱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这段对话,然后不可抑制地联想到傅雨笙的身上。
如果她没有参政,哪怕只是在傅明煜的背后,为他默默筹谋。而不是公然站在明堂之上,顶撞着世人认定的规则,做一个惊艳卓绝的奇女子,是否就不会遇见这样的事?
他甚至宁可她笨些,一辈子活在父亲和弟弟的羽翼下。也许没有青史留名,也许一世庸庸碌碌,但至少不必像此刻这样,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经历了怎样的不测。
比起危险,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明知道想救的人身处险境,却不知她在何处,亦不知危险在何处。即便愿意拼上性命,也不知该怎么把这条命交付出去。
楚焱在夕栾山的山林里找寻了三天,偶然遇见几个也在找她的人,因为要分辨敌友有几分麻烦,干脆一律躲过了。
他暗自在心里算着,山上应该有四波人。一波是杜家的暗卫,一波是王上手下的天香阁暗卫,一波是刺杀傅雨笙的人,暂时还不知道是谁的部下。至于最后一波,他却无法确定身份。可能是来救她的人,也可能是听到消息想要浑水摸鱼杀了她的。
三天时间,每过去一秒,他的心就焦躁一分。楚焱逼着自己不去回想那些战场上的记忆,不去想那些最坏的可能性。
此刻他无比感谢杜尚,在战场上,正是这位义父一改昔日和蔼可亲的态度,逼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克服恐惧,磨练心智,甚至去超越常人的身体极限,才让磨砺出一副钢筋铁骨。不然这样的折磨下,寻常人即便能抵抗身体上的疲惫,只怕也会被这种恐惧与不安给逼疯了。
到了第三天,楚焱也开始有些崩溃了。身体上的不适逼得他不得不休息,没料到竟是这一歇,让他遇到了转机。
凭着少年时在夕栾山上撒野时的记忆,楚焱找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小溪。溪边有几棵果树,时逢初秋,果树上面还结着果子,他就找了几个自己认得的摘来充饥。稍事休息后,才要离开,忽然听见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正慢慢靠近。
楚焱立刻躲进灌木丛里,窥探来人。却是一个陌生少女,看装束像是个江湖人,抱着一个水壶左顾右盼,蹑手蹑脚地走到溪边汲水。
在看出那女子没有武功后,楚焱立刻跳了出去,从背后制住了她。他一手掐住对方的后颈,大拇指按在了哑门穴上,一手持刀,架在她脖子上。少女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等他发话。
“姑娘不必惊慌,我就问几句话,姑娘若配合,在下也不会为难你。”楚焱冷声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女子?她身量比你大些,容貌清秀,生了一双极好的凤眼。”
“你是她什么人?”少女的声音极为镇静,听上去完全不像是被谁劫持了,仿佛身后的人就是一个普通的路人,来向她问路似的。
这令楚焱有些惊讶,不由对这女子高看几分。早在刚靠近她身边的时候,楚焱就闻到了少女身上淡淡的药香,再结合她这一身装扮,便大胆猜测是位行走江湖的医女。有道是医者仁心,他决定赌一赌。
“我是她兄长,来救她的。”
“足下可否向我证明自己的身份?”
“……我无法证明。”楚焱想了想,就算傅雨笙这是被这女子所救,可他既不知道她吐露过什么信息,也没有什么称得上信物的东西,顿感无力。
正思索着该如何让这女子信任他时,未料对方又开口了。
“按说这种情况,我是不该相信你的,可我信自己的眼睛,足下不是恶人。”她轻轻说着,“足下可愿与我赌一把?”
“怎么赌?”
“让我用银针封住足下的气脉,我带你去找那位姑娘。若你同意,则一日之内,若我没有以独门手法解除,则足下会因为血气大量冲入心脏而暴毙。”她道,“你将性命放在我手里,你把我最重要的人和我自己押在你身上,很公平。”
“施针吧。”楚焱没有犹豫,立刻收回了手,解除对她的桎梏。
少女似乎没有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诧异地回过头来:“你不怕这是个陷阱吗?”
这时楚焱才看清了她的脸,竟忽然怔在了那里,一时忘了自己是谁。
世人常说美人,美人该是什么模样?单论皮相,似傅雨笙那副模样的,其实并不算美,只称得上“清秀”二字。而眼前这个女子则不同,她似乎得上苍格外的厚爱。真正是明眸皓齿,肌白如雪。
世间美人有千万种,或娇艳,或矜贵,或柔顺,或张扬。有的流于皮相,有的秀外慧中。而似眼前这位的,便如画中仙,又如山中灵。既美在皮相,貌美而出尘,仿佛生来不染尘世的一丝污秽;又美在心相,心美而灵透,似乎一双眼能够看破世间一切的熙熙攘攘,有种历经种种磨难,依旧如同赤子般的洁净。
这样的美人,根本只会存在于想象中,即便真的存在于世间,也该是山灵出世。
楚焱想了许多,其实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他收拢了心神,面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开口反问她:“那姑娘是如何判定,你的条件在我接受范围之内的呢?”
“因为我们都在找一个机会不是吗?我想找一个能够提前离开这里的机会,而足下在找一个能立刻找到你欲救之人的机会。”
“这便是了,我愿意赌一把。”
少女深深看了他一眼,从腰间解下一个针袋,绕到了楚焱身后:“我姓顾,小字叫婧儿,足下如何称呼?”
“我姓谌,家中行二,姑娘叫我谌二便是。”
谌为母姓,行二则是因为在杜家,楚焱的年纪刚好在杜少成、杜少安两兄弟中间。楚焱虽认了杜尚为义父,自幼与杜家儿女也是兄弟姐妹地叫着,可到底要承楚家的血脉,正经算不得杜家的少爷。是以平日里,府中下人大都唤他一声楚二郎,而唤杜少成和杜少安,都叫一声大少爷、二少爷。
那婧儿听了这话,在他背后应一声,再没说什么,就动手施针了。兴许她心里也是知道的,这必然不是真名。
她施针极快。看上去年纪小小,竟是个针道上的熟手。不过数息的功夫,就收了针袋。楚焱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果然发现周身血液的流转发生了一些变化。最多一日,这变化就足以致他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