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管氏的案子,如今谁在内史这个位子上,谁便会难做。这个道理楼故和傅雨笙能想明白,老谋深算的太子政又怎会不懂?可他却以为,自己是最不需要顾忌的人。
从前难做,是因为齐王禁足了柳明恩。而今柳明恩被放出了柳府,有人帮他镇着稷下学宫那群学子了,楼政又还要顾忌什么呢?
于是羽阳君楼赦刚入主内史衙的第一日,楼政便授意他,不必再奏请上意,直接带人闯入了稷下学宫,将林斌绑走了。
绑人的时机是楼赦早与柳明恩商量好的,彼时稷下学宫正在上史学课,授课的夫子正是柳明恩。林斌还在席间听课,突然楼赦就带着一帮衙役闯进来,直接让人绑了林斌,带着人就走。
从头到尾,楼赦话都没说一句,只是最后要走的时候,与柳明恩对视一眼,向他点了点头。
稷宫学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走了。等他们反应过来了,课堂里顿时便如炸了锅一般。几个素日里与林斌交好的学子已经撸起了袖子站了起来,嚷嚷着要去内史衙抢人,被柳明恩一声怒喝给叫住了。
“你们干什么?”
“柳夫子,林斌是冤枉的!”
“冤不冤枉,几时由得尔等品评了?内史衙行事凭的是国法,是实证。林斌为祸乡里,羽阳君手上人证物证俱在,尔等说他冤枉,有何凭证?”
“我……”那学子顿时哑了口,自知无凭无据,却不肯示弱,“我就是知道!林斌与学生是同舍,学生自知他的品行,他断不是那等心思险恶之人!”
“昔日西蜀哀王傅离,于微时迎娶神佑王后阿史那氏,不久又娶愍淑王后知氏,贬元妻为妾。傅氏践祚后,也是先立了知氏为后,又因仰仗阿史那氏的势力,才将她也立为王后,与知氏平起平坐。”柳明恩一低眼看见手上的书简,今日讲的恰恰是大旭亡国后,楼氏与傅氏逐鹿中原的那段往事,索性拿来就用,“想那神佑王后,当年与傅氏海誓山盟时,也不曾想过遇人不淑。枕边人尚且有同床异梦,遑论泛泛之交?”
他扫视堂内众学子,冷冷一笑:“诸君自诩正义,可擅闯府衙,威逼朝廷命官,扰乱法度,便是正义之行?尔等身为文士,自幼明经学理,如今却连‘行己有耻’四个字都不懂吗?”
柳明恩越说越严厉,脸上已经带了怒意。天晓得他知道这群小子擅闯内史衙时,心里有多窝火。若不是他被困在府中,学子们又被张棋关进了大狱,柳明恩早就提着戒尺,先一人抽四十下小腿肚子了。
辛辛苦苦教了五六年,就教出这么一群不明是非、逞一时之气的愣头青?真要让这些人站在了东齐的朝堂上,还不得把天给拆了?
柳明恩真是想想就来气。
那边站着的学子看见夫子这脸色,早就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了。
其实他本来也不见得与林斌如何要好,只是听人说林斌无辜,又同为稷宫学子,未免有惺惺相惜之意。见林斌落难,他由人及己,才会怒不可遏。一时激愤之下,也没有认真想过。
如今柳明恩一顿训斥,却将他骂明白了。前内史张棋为人耿介,从前紫陵郡主顾鸣筝在东市开设十方斋,购置店铺时,羽阳君动用了一点儿职权帮她,都被张棋直接告到了齐王面前。张棋连自己最亲近的羽阳君的面子都不给,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稷宫学子的案子,他又怎么可能徇私舞弊?
“柳夫子,学生知错了。”学子低声道。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稷下学宫是东齐文脉所在,在座诸君日后都会是我东齐的肱股。为官做宰,最忌轻信人言。日前之事,王上虽罚了张棋,错却在稷学。王上宽厚,念尔等一时义愤,便轻纵了你们。我身为夫子,却不能不行管教之职。”柳明恩说着,已经放下了书简,提着戒尺站了起来,点了几个名字,“轻信他人,散布谣言,当罚。都出席来,把小腿给我露出来。”
那群大闹内史衙的学子,早在昨日内史衙门前斗殴一事中,被齐王罚在家中禁足了,此刻都还没回来。而柳明恩点的几个人,都是刚刚想冲出去抢人的。
打不了想打的,打打这几只出头鸟解气,也是不错。
于是这一堂课剩下的时间,课堂上再听不见读书声,只剩下柳夫子的板子,以及学子们此起彼伏的呼痛声。
等柳明恩终于打完了,讲下一堂课的博士也进来了。柳明恩若无其事地收起书简,与那位博士互相行了礼,便出了课堂。
一出门,却看见楼赦站在庭院里。
“你怎么还在这里?内史衙没事吗?”
“姐夫。”楼赦恭谨地向他行礼,“内史衙有阿棋,四郎放心得很。”
柳明恩道:“唔,我把他给忘了。你这个内史倒当得安逸。”
“暂领而已,早晚还是要阿棋回去的。”楼赦亦笑道,“倒是姐夫,想不到你也会打人啊。”
“没办法,这帮学生刁钻得很,我若毫无威仪,早叫他们吃了。”
楼赦点点头:“是该罚。要不是他们闹事,阿棋也不会被父王关进典狱司大狱。”
“你真是……”柳明恩失笑,“你那阿棋,你以为他是什么善茬吗?我告诉你,他在稷学时是没遇上这档子事,若是他遇上了,你看他不把内史衙的顶给掀了?”
“我素来是知他的,他耿介正直,不畏权贵,这很好。”
柳明恩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罢了,不说也罢。你特意在这里等我,就是为了与我夸赞你的阿棋?”
“自然不是,是太子殿下有事要吩咐阿姐。今日我来内史衙抓人,殿下就直接让我带信给姐夫,由姐夫说与阿姐。”楼赦说着走过来,抓住了柳明恩的手,将一封信暗暗送进了他袖中,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柳明恩听完,皱了皱眉头:“太子殿下吩咐了,我自会说与筱儿,四郎放心便是。”
“那就拜托姐夫了。”楼赦笑着后撤一步,又行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柳明恩站在原处,看着他离开,将手伸进袖子里,捏了捏那封信,低叹一声。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终究……他要迈出这一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