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阳并未立即动身,而是先去陶虎家里住了一晚,跟陶虎睡一张床。那天晚上,他跟陶虎谈了很多。他早已打消邀陶虎一起出谷的念头,他知道陶虎不会走。他只是想在离开之前,再跟这个最好的朋友好好说一番心里话。
陶虎察觉出了他的意图,言语间不无挽留之意,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他知道苏沐阳心意已决。他也知道,换做是他处在苏沐阳的位置,经历那些事情,恐怕早就是已经离谷了吧。
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饭,陶虎要去上工了,苏沐阳懒洋洋地没有动。临别前,陶虎给了苏沐阳一个大大的,重重的拥抱。他知道,这恐怕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为自己的朋友,感到深深的担忧和悲伤。在他的脑海里,对于陶公关于外面世界的恐怖描述,是没有什么怀疑的。而且事实也摆在那里,从桃源谷出去的人,就全都死了一样,再无人回来过。
苏沐阳心照不宣地跟陶虎道别,他也知道自己此行凶多吉少,然而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这个地方,已经令他绝望了。去一个新的地方,多多少少,便会有些希望在那里,虽然那希望事实上可能非常之渺茫。
等陶虎一家人都出去干活了,苏沐阳便趁人不注意,拿了两块木板,一根竹竿,偷偷溜到烂桃沼里,用两块木板轮番铺在松软的烂桃泥上,用竹竿做支撑,一路往外走去。此番他走的非常坚决,以至于连什么东西都没有回去准备。他不想再回去了。陶虎趁父母不注意,偷偷给他塞了点干粮。除了这点东西,他便什么都没有带了。如果外面是更美好的世界,那么,凭他这一身力气,混一口苦饭吃当不成问题。如果外面真如所传那般阴暗恐怖,那么,再准备其他的东西,也没什么意义。
穿过烂桃沼,往前没走几步,便是一座巨大的山峰挡住去路。山势陡峭,无法攀援而上。苏沐阳走到山壁前,想寻些藤蔓往上爬,发现无从爬起。幸运的是,一番寻找后,他发现山脚根部,有一道掩映在草木中的门户,长满青苔,旁边峭壁上,有一尊小小的石像,面貌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看不清,单手合什,手掌指向门户的反面。
石像头部的青苔被摸掉了一些,苏沐阳看出端倪,伸手握住石像的头,把它往石门那边一转。当那合什的手掌,正对门户的时候,石门咔嚓咔嚓一阵响动后,慢慢打开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凉风习习从中刮出。
苏沐阳看那洞口有些蹊跷,里边漆黑一片,凉风阵阵,不知深浅。他也没有带火折子等物,无法把路照明。苏沐阳在此迟疑了好一会,既不敢爬进这黑黝黝的洞,也不愿就此回去。
最后,苏沐阳终于狠下心来,用手摸着湿漉漉的岩壁,摸索着走进了这个黑黝黝的山洞。这山洞里其实是一条甬道,只容一人通行,地上湿漉漉的,也不知多深多长。甬道时而向上,时而又向下,时而又左弯右拐。苏沐阳鼓起勇气,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后来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好在这甬道并无分支,只有一条道,所以苏沐阳不用担心迷路被困在里面。
每逢到了想打退堂鼓,或是胆子壮不起来的时候,苏沐阳便用手摸一摸手上的戒指。那戒指,便照旧透出微微的暖意,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在这黑暗里,他愈发分辨不出,那是戒指真正的暖意,还是他的幻觉。
苏沐阳也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到后来他自己都有些迷糊起来,只知道顺着通道不停地走下去。好在这通道一路向前,路上没有其他岔道,他也不必担心迷路。如果最终是没有出口,那就原路返回,再回到桃源谷吧。这是苏沐阳唯一想着可以安慰自己的事情。在真正离开桃源谷之前,应当是还有机会回去的吧,陶公不会怪罪的。
渐渐的,通道里越来越湿,地上还是有了积水,两旁的崖壁,也不停地有水流顺着流下来。隐隐约约的,还有巨大的水流声,自前方飘荡过来。
通道在前面拐了一个弯,形成一道折角。过了折角,前面是一间小小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石头做的供台,供台上,燃着一个油灯,那油灯的光忽明忽暗,隐约照亮整间石室。石室对面,也有一道门户,旁边也是一座石像,跟入口处相仿。轰隆隆的水流声,便透过那石门传进来。
苏沐阳知道,那里必是真正的出谷之口。打开这道门户,便可真正脱离桃源谷,接触外面的世界。他大步朝那石门走去,一道拉长了的人影子,却突然从那门户上映了出来,黑乎乎的,朝他面前移动过来。
苏沐阳以为碰见了鬼,浑身一个激灵,吓的心怦怦乱跳,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了。那黑影慢慢清晰起来,逐渐显为一个人的形状,朝苏沐阳靠过来。
苏沐阳吓的胆战心惊,壮起胆子望过去,发现那影子,渐渐变成一个真人,正是桃源谷的守护者,陶公。见到陶公那熟悉的脸,苏沐阳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一点,可是心脏还是禁不住地跳的很快。他的心中,也有很大的担忧,难道陶公是来阻止他的吗?
陶公走到苏沐阳面前,语重心长地道,“沐阳,你根本就还没有做好出去的准备,跟我回去吧。”
苏沐阳用手摩挲着还在不停发抖的腿,抑制住突突狂跳的心脏。他也知道,陶公说的完全没有错,他确实还没有做好离开桃源谷的准备。只是,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吗?这样他心里也有不甘。
“要我回去也可以,不过,我有条件。”苏沐阳心想,反正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倒不如索性谈一谈条件。万一陶公答应了呢?那就没必要去外面冒险了。
“你有什么条件?”陶公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对于苏沐阳还敢跟他提条件有些意外。
“您可不可以施法,改变我爹娘的性子,让他们变的跟陶虎的爹娘一般和善豁达?”苏沐阳决定既然要谈条件,索性一开口,就把条件抬高一点。
陶公不禁失笑,“改变他们的性格,谁有这个本事?怕是真正的神仙,也没有这个本事。人的性子,都是定了的。改变性格,那便是逆天改命,其难度,不亚于升仙。倘若有升仙的本事,谁又会耗费这个功夫去改变别人的性子。”
苏沐阳也知道,这大约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率先提出来的条件而已,于是他立马就提第二件事情,“如果他们的性子改变不了的话,可不可以对他们略施惩戒,让他们知道这样做不对。”
“他们哪里不对了?”陶公显得非常惊讶。
苏沐阳也显得大为吃惊。他所吃惊的,是陶公竟然觉得,他父母对他所作的这些事情,竟未觉得有什么不对。陶公神通广大,对谷内事情无所不知。断不会不知道他父母对他所作的事情,只是,在他看来,那些,都是理所当然之事,并未有什么不对罢了。
“他们吵架,他们动不动就打我,这就不对。”苏沐阳道。
“父母管教子女,有什么不对。就算方法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心终归是好的。哪有不盼望子女好的父母?他们打你,也是盼你成才,恨你不争气罢了。你可不要有什么怨言,这是不对的。”陶公神色俨然地道,一副严肃威严的长者派头。
“这,这都成了我的不是了?”苏沐阳有些哑口了。陶公所说,跟谷中那些长老所说,几乎是一模一样。苏沐阳曾经去找过长老们说情,结果长老们都是毫无意外地把他训斥一顿。更有甚者,还把这个事情跟他父亲说了,令苏沐阳挨了好几顿狠打,说他不敬父母,家丑外扬,反正是自己生下来的,打死也活该。
“当然是你的不是,哪有子女说父母不好的道理。就算他们真的不好,他们生你养你,难道还不够苦吗?就算有天大的不是,你也得忍下来,更不可随随便便就跟外人说,损害父母名声。”陶公板着脸教训道。
“我且不争是谁的不是。你说我父母没错,那就权当他们没错,也不会错。如果我回去,就另外给我一块地,让我独自生活,不要让他们干涉我好不好?”苏沐阳强忍住心中火气,决定再退一步。倘若退这一步,能够在谷里生活下来,他决定也先忍耐一下,等到实在忍耐不了的时候,再做别的决定。
“这成何体统?桃源谷中,一向提倡孝道第一,从没有父母在前而另外辟居,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事情发生。这事是万万不可的,不能坏了谷中规矩。”陶公正色道,显然是有些被触怒了。
苏沐阳知道是没希望回去了。如果连这最基本的要求,都无法答应的话,再谈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他跟陶公和父母的思维,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不可能会有结果。
“既如此,就让我出去吧。你不愿坏了你的规矩,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苏沐阳的心里,不由涌上一些怒气,出去的念头,又占了上风。对未知的恐惧,也被压下去不少。
陶公严肃地道,“沐阳,这可不是儿戏,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你们住在我的谷里有多幸福。这是不可回头的路。如果出去后,你反悔了,是没法再回来的。而外面的世界,远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生存的。你的命,在外面的世界里,连一粒灰尘都算不上。”
“我留在谷里,又算得上什么呢?无非是他们一个出气筒罢了。一点尊严都没有。这里是非不分,明明是他们错了,还要说是我错了。他们打了我,我还要赔小心,装笑脸。就因为他是爹,我是崽。我受够了。我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苏沐阳决定不再谈什么条件了,直接摊牌。反正谈也是白谈。
陶公没想到苏沐阳的心意,居然如此坚决。如此固执的人,在他谷里,也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恐怕会动摇众人对他的信仰和供奉。这样的人,倒不如让他自己出去。反正都是他自找的,跟他陶公,也没什么关系。况且他也已经挽留劝阻过了。只待他的脚踏出那扇门,就不再是桃源谷的人,跟他桃源谷,也没什么关系。他陶公,也就无须再对他尽什么责任了。
“沐阳,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扇门的后面是什么。”陶公神色有些冷淡地道,语调之中,已经颇有敷衍之意,并不带什么温度了。这不过是一句礼节性的挽留罢了。
苏沐阳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愈发验证了他的判断,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年轻人留在谷里,是断不会有什么前途的,除非能熬下来,熬成老人,然后便可仗势欺压下一代的年轻人,弥补自己年轻时留下的创伤。
“多谢陶公关怀,我走了。”苏沐阳也礼节性地招呼一声,毅然决然地走向那扇门户,走向真正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