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伊利诺伊理工大学的建筑系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投票”传统——每当一个设计任务结束转天的课堂上，教授们会要求大家将作品共同展示在“Crown Hall”中间的大厅“Center Core”里面。“Crown Hall”的大厅是一个非常宽敞明亮的地方，四周被三块巨大的、类似屏风一样的木板和外围的工作区域间隔开，专门用来进行一些作品的展示和讲座等活动。如果是模型类的设计展示，那么大家就把模型摆在木板的前面，将图纸贴在模型身后的木板上面；如果像当时我们大一的作业那样仅仅是一张画纸的话，那么就将自己的画纸直接贴在木板上展示给大家就好了。与此同时，教授们会给每名同学一张彩色的小粘贴，让大家边拿着这些贴纸边在大厅里面参观别人的作品，如果遇到自己喜欢的设计，那么就在这副设计作品旁边贴上自己的贴纸作为“投票”，大概多了二十多分钟，大家手里的票都投出去之后，显而易见，谁的作品旁边贴着更多的彩色小贴纸，那么谁的作品也就更受大家的欢迎、最后的得分自然也会更高。
这种匿名的投票方式的确比较公平，因为大家都是在同样的画纸上面画平行线，所以谁画得更复杂、谁的作品中有着更深刻的含义在里面，在展示的过程中一目了然。而在这开学的第一个作业投票评比中，我的作品票数是最高的，一共得了四十三票，因为在全部八十多张作品中，只有我用平行线画出了一个立体的空间，我还为它起了个非常具有艺术气息的名字，叫做《The Morning of Windy City（风城之晨）》（美国芝加哥市因为特殊的气候，又名“风城”）——我表达的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站在芝加哥downtown的一栋大楼里面，隔着玻璃观看窗外繁华街景的场面。除了自己的作品是唯一的立体画作之外，我还用“2B”、“4B”、“4H”等不同硬度的铅笔表达出了画面的层次感和街道两边建筑的不同里面对于光照的反射程度——自己所站的大厦窗户用硬度最高、颜色最轻的“4H”来画；窗外用“一点透视法”画出的高楼大厦中，建筑面对自己的一面用“2B”铅笔来画，而侧面则使用“4B”铅笔来表达楼体阴暗背光的一面，以此来突出画面的立体效果，而这样黑白分明的三维画面更是吸引了绝大多数同学和教授们的目光，所以最终我的作品得到了超过半数的投票。和我的作业相比，其他大多数人仅仅停留在用一条又一条的平行线来勾勒最基本的几何图形——比如圆形、三角形、菱形等等，最有“创意”的作业也无非是将这些毫无生气的几何图形叠加在了一起，从而在画面上有了一丝深浅、明暗的对比效果，而这样的作品和我的《风城之晨》挂在一起展示，那种差距不客气地说，就好像一个刚刚学习画画的小学生与一个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在做比较一样。看到大家的投票结果之后，我那颗澎湃的小心脏又开始不安分地涌动起来，而与此同时，站在一旁的“琛哥”也终于放了心。用“琛哥”自己的话说，就是：
“唉！我本来以为自己今天早上匆匆糊弄的那几个圆形和三角形肯定是最差的了，结果没想到原来大多数人都画的这些玩意儿！嘿嘿嘿！”
我用眼角不屑地扫了扫正咧着大嘴傻笑的“琛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那肯定的啊！作业要求我们只能画平行线，你想想，单调枯燥的平行线能用来画什么？所以你们画的这些东西就是很正常的水平发挥，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生来就具备超越常人的设计天赋啊？”
“去你的！”
“琛哥”笑骂着捶了我一下，看来他“满血复活”之后心情还不错。挪威的“北欧哥”得票数仅次于我之下，位居第二，他的作品表达了一个类似连接两个时空的“虫洞”一样的图案，也是除了那些基本的几何图案之外，唯一一副让大家看到了一些曲线设计的作业，这也让“北欧哥”的作品拿到了二十多票的好成绩。其它大多数包括“琛哥”在内的作品，都是光秃秃的零票，看上去好像在开学的第一个作业中，同学们的水平就已经拉开了档次。其实不然，因为不一定来自哪个国家的同学从哪个稀奇古怪的地方得来了灵感，“人品大爆发”般地在哪个作业上面超常发挥，赢得了教授们的青睐——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建筑学这个专业和其它平常专业完全不一样、成绩也很难保持稳定的原因所在。
我们Danly教授的小组中，除了我、“北欧哥”之外，还有一位名叫“Andrea（安德烈亚）”、来自艺术殿堂意大利的同学实力不可小觑。Andrea长着一副典型的意大利面孔：他的面部非常立体，就像用来画素描的那些人物石膏头像一般，眼窝深陷，鼻梁高耸，一头深棕色的卷发下面和他满脸深棕色的卷毛络腮胡子涨到了一起——如果让他脱光了衣服摆出一个姿势站在大家面前，那就是赤裸裸古罗马大胡子雕塑的现实版。也正是因为Andrea这满脸的毛发，让他显得非常“老成”，原本在我们大一的那一年，他才十九岁，比我自己还小了两岁，可是Andrea的那张脸让我们中国学生们看去，至少也得有四十岁以上了，所以我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意大利叔”。意大利是整个西方文明的摇篮、政治的中心、时尚的首都，而这样的环境熏陶之下，“意大利叔”所拥有的艺术细胞很快就体现在了他所设计的作品上面。记得在我和他共处的两年时间里面，“意大利叔”的所有作品几乎全都是“A”，更让人吃惊的是，“意大利叔”在每次“Final Presentation（最终展示）”之前几乎都能保持连续奋战几天几夜而不睡觉——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在大二上学期的期中设计项目，“Final Presentation”之前“意大利叔”连续五天四夜没休息，也几乎没有踏出“Crown Hall”半步，直到周五的项目展示结束之后，仍然精神抖擞地跟我们打过了招呼，这才吹着口哨、摇着脑袋，背起他那个米黄色的双肩背包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工作室。我不知道“意大利叔”是怎么做到这点的，我们这些中国学生们最多也只能在项目结束之前连续挺两天一夜而已，即便这样，在完成最后的展示之后，我们往往浑身瘫软得犹如一摊烂泥巴，根本迈不动步子，不得不在“Crown Hall”里面随便找一个地方席地而睡，一直昏睡到第二天傍晚才将将清醒过来。但是就算我们这么拼命，项目最终得分也未必会很好，因为教授们不会因为哪个学生连续几天几夜没睡就给他打一个高分，而评分标准则完全取决于作品是不是“One hundred percent done（百分之百完成）”、精美程度如何、是否有一些明显的瑕疵、设计理念是否独特，等等。“意大利叔”能够保证充沛体力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自己的成绩始终稳定在“A”以上，得到所有美国教授们的肯定，这不得不让我们十分佩服——只能说，这也许又是一个因为种族的不同而无法抹掉的差异。看来“兰博基尼”、“法拉利”、“玛莎拉蒂”、“布加迪”这些顶级跑车和“Gucci（古奇）”、“Prada（普拉达）”、“Zegna（杰尼亚）”、“Ferragamo（菲拉格慕）”、“Bottega Veneta（宝缇嘉）”这些一线奢侈大牌纷纷诞生于意大利而不是别的国家，也正因为意大利的设计师们拥有其他民族无法企及的设计天赋。
那时候，有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告诉我们这些大一的新生：
“建筑学这个专业，大一和大二是最累的两年，大三以上就轻松多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未来几年是不是会真的轻松多了，可是大一那一年的学习生活不是只用一个“累”字就能形容的。大一的“studio”作业基本上都是在“Arches Paper”上面画画，因此教授们给予的作业时间也非常之短：一般都是周一布置任务、周三就需要展示；周三的作业，周五就要完成；而周五布置下作业之后，虽然听上去好像我们有周末连续两天三夜的时间去赶作业，可是事实则不然，因为往往在一周地狱般的折磨之后，我们大家把周末的时间大部分用在了睡觉上面，真正用来干活的时间也只有周日的晚上了。后来想想，我在开学之前居然还生怕自己有睡懒觉的毛病，特意把课程表安排得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八点半都有课，结果害得自己在大一上学期整整四个月的时间里面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过觉——因为“studio”的进度实在太紧，我每天不得不呆在“Crown Hall”里面一直干到后半夜的三点以后才能回宿舍休息；为了不耽误每天上午的课程，自己早上七点多又要准时起床洗漱、来到食堂吃早餐，在八点半之前准时来到教室里面上课。有时候为了留在“Crown Hall”赶作业的进度，好多建筑系的同学竟然将帐篷、床垫、被子、枕头甚至做饭用的锅碗瓢盆全部都搬到了“Crown Hall”里面，夜里赶作业赶得体力透支，就简单热一些速冻的披萨、面条还有一些乱七八糟不知道叫不上名字的美式快餐，胡乱吞进肚子里；累了，就钻进帐篷、躺在垫子上或是干脆跑到楼下的沙发上简单打个盹，醒来之后再继续忙活还没完成的项目。就这样，开学一段时间之后，我们这些建筑系的学生便成为了伊利诺伊理工大学校园里面最神秘的一群人——全校的同学们都知道我们学校存在一个叫做“Architecture（建筑学）”的专业，但却几乎从没看到过“活着”的建筑系学生出现在校园里面；建筑系主楼“Crown Hall”无论昼夜，里面永远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但是其他专业的同学却从没见过我们这些“建筑生”们究竟一个个都长什么样子，只是听说我们就是传说中那长着“三头六臂”、有着“通天之能”还永远不需要睡觉的“Architects（建筑师）”罢了：
“Hey buddy！You know what——the architects——they never sleep！（嘿兄弟！你知道那帮建筑系的学生吗？他们从来都不睡觉的！）”
“More than that. My roommate is an architect——that is the only thing that I know about my roommate！（不仅仅如此。我的室友就是一个建筑系学生——我对我的室友也只了解这么多了。）”
刚刚开学那周，我们学校冒出来了一个叫做“Hip-Hop Club”的社团。那时候，我还沉浸在国内高中时代“街舞社社长”的头衔里面欲罢不能，看到伊利诺伊理工大学居然有人组织这样的社团，内心里面那股子热情又“呼”地一下被点燃起来，自然满心欢喜地想要加入这个社团，在各国友人的面前秀一秀自己那快要僵硬了的肌肉。“Hip-Hop Club”首次活动的时间是在开学第一天的晚上，地点位于我们学校“MTCC（全称叫做McCormick Tribune Campus Center，是学校里的综合活动中心）”综合活动楼地下的一个阶梯舞蹈室里。那天晚上，社团一共来了二十多人，只有我一个中国面孔，而在剩下的人里面，居然还有一多半是我们建筑系的同学！我们刚刚在上午的“studio”课上互相结识，没想到在晚上社团第一次的活动上，大家又碰了面，由此看来，我们这些学建筑的人骨子里的艺术细胞还是强过其它专业的同学，要不然这些想要加入Hip-Hop社团的二十多人里，怎么会有一大半都是建筑系的同学呢？但是我们还没得意多长时间，就悲惨地发现，建筑系的学习实在紧张得让我们无暇他顾，自己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得一挤再挤，哪里还能抽出时间去参加社团的活动呢！结果在Hip-Hop社团第二次的活动上，一共才去了不到十个人——在社团原定第二次活动的那天晚上，我看到另外十多个建筑系的面孔和我一样，都老老实实趴在“Crown Hall”里的桌子上面画图，甚至不曾抬一下头，当然就猜到了此时舞蹈教室里面冷冷清清的样子。因为Hip-Hop社团一多半的建筑系社员压根儿没时间来参加活动，而其他专业的同学又很少有人接触过Hip-Hop这种街头文化，让社团招不到更多的会员，搞得社团其他几个人连一个集体舞都排不出来，而仅仅过了一周，这个社团也愣是因为我们建筑系的原因而宣告解散。
我们建筑专业给别人的感觉就是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其他同学在上课的时候，我们在赶项目；别人在吃饭的时候，我们在赶项目；别人打游戏、看电影，我们在赶项目；别人在睡觉，我们在赶项目；别人早上醒来去食堂吃早餐的时候，我们仍然在赶项目…其他专业的同学一日三餐很规律，而我们建筑系的学生们一天之内吃的最好的一顿饭，就是后半夜一点到两点之间我们聚在一起叫的那顿外卖了。我们的校区距离中国城非常之近，所以中国城的一些餐馆也专门为了我们学校的中国留学生而将营业时间延长至凌晨——比如有一家叫做“Sweet Station（糖朝）”的广东餐馆，不但每天凌晨四点才结束营业，他们家的外卖送餐小哥也会一直忙活到凌晨四点，而“糖朝”的“铁板咀咀牛腩肠”、“虎皮尖椒炒猪肚”、“鸡肉锅贴”、“干炒牛河”这几道油腻腻的广东菜也整整陪伴我们渡过了这一年的时光。国内的麦当劳好多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但美国这边可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治安等原因，我们校区周边的麦当劳和一些其它类似的美式快餐店在十二点之前就早早关门打烊，大家想要在夜里叫上一顿外卖，那么除了中国城的这几家广东菜馆之外，别无他选。所以，每天深夜的“Crown Hall”里面只要到了“开饭的时间”，除了我们这些中国学生们之外，经常还能见到一帮肤色各异、口音各异的“老外”们从四面八方向我和“维佳”、“琛哥”、“哲航”几人围了过来，一边催促我们打电话叫餐，还一边兴奋地舔舔嘴唇，说道：
“Chinese food saved us！I don’t know why I paid for the goddamn ‘Unlimited Plan’！I did not even have more than five meals per week though！（中餐拯救了我们大家！我真不知道当初怎么会花更多的钱去选择那个该死的‘无限制餐饮计划’！我一周在食堂里面甚至都吃不上五顿饭！）”
听这话里的意思，他也和我一样，是被学校食堂那个听上去貌似更适合我们“建筑党”的无限制餐饮计划所“欺骗”了。每天夜里的这顿“正餐”消费也不低，尤其对于我们这些需要超乎常人的体力的建筑学生们来说，想要吃饱的话平均每人花费大概在十五至二十美金左右——比如我常常叫的外卖组合：主菜“虎皮尖椒炒猪肚”一份要八美金；“鸡肉锅贴”一份要六美金左右；随便加一杯什么饮料，价格两美金左右；再加上税钱、几块钱的送餐费、给送餐小哥几块钱的小费，全部加在一起就得二十美金以上（这是我大一那年的价格）。如果拿我们国内常吃的大排档、驴肉火烧、小笼包、烤串、盖饭这些夜宵的价格来比较，二十美金足够三、四个人在深夜里饱餐一顿了，而且选择众多，每天晚上换上一家叫餐的餐馆，一年下来都不会重样。可是我们这些呆在美国的孩子们可惨了，白天就是日复一日的汉堡、薯条，夜宵也只有中国城这几家广东餐厅和那几道永远不变、又甜又腻的广东菜，再没有别的选择，虽然能吃饱，但是舌头对于这几道菜的味道已经几乎忍耐到了极限。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这些留学生们升入二年级、纷纷选择租住在校外之后，好多从来没有下过厨的孩子们都变成了烹饪大师，大家甚至宁愿每天在自己家里煮速冻水饺和泡面，也不愿意再去外面吃饭的原因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