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李山阿带着张玄一写好的密函,动身去小笔峰,念儿和葫芦一直送他到山口。
念儿把一系着红绳的小铜牌挂在李山阿腰间说:“这是显定的牌令,你细心收着。听说小笔峰门规严得很,玄芷真人和门下两个云字辈的弟子都不太好相与,若是不见牌令恐怕难通融。”
“好。”
念儿又把一个布兜绕在了李山阿身上,“这是我今早做的饭团,你留着路上吃。”
李山阿苦笑,“我就去一日......”
“还是带着吧。”念儿手摁着布兜,声音弱下去。
“好,我带着。那我走啦。”
“嗯,路上小心。”念儿和葫芦一齐挥手依依送别。
***
一个时辰后,李山阿走得身子燥热,便拐到桃源峰下的一个林中歇脚。林中呜呜泱泱聚了一堆人,围成半圈议论纷纷。
一个背着柴火的小青年问:“不都说青丘那帮子向来不离山吗?怎么溜到咱这地界儿来了?”
另一个背着柴火的老头儿道:“谁知道呢?这可是倒了霉,抓住个卖不来又送不走的活神仙,够他们几个受的。”
李山阿挤着上前,看到一堆人围着一个巴掌大正龇牙咧嘴的小狐狸愁眉苦脸,便向老头儿问道:“老人家,大伙儿围在这儿做什么?”
“那几个猎妖的,”老头以为是隔壁村里的娃子,也不意,指了指人群最前面三个脸涨成猪肝色的大汉,“专管咱这几个峰的小妖,捕来了卖给城里的富贵人家,摘内丹炼药安胎补身子,割毛皮制作盔甲衣裳。今年春他们卦象示山里妖气重,贪收成放了一山的捕妖夹子,结果这收成是有了,却没想到逮着个青丘九尾。”老头下巴一抬,李山阿顺势看去,正对上了一个直勾勾盯着他的湛蓝眸子。
李山阿问:“大伙儿不敢接近这么小个狐狸,莫不是这青丘九尾是凶兽?”
老头儿一脸狐疑的看着他,“你当真连青丘九尾都不认识?”
李山阿赔笑道:“我从小在山内没出来过,见识浅了些。还望老前辈指点。”
老头儿似乎对这个称谓十分满意,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道:“你说这九尾是凶兽,其实不然。就算给天下灵兽论个一二三,青丘九尾的名号在这其中算得上极响亮。相传凤帝的第九子大风天性顽劣,于德顺帝在位时为害人间,所经之处皆将当地农田和房屋吹的七零八落,一连几年不仅庄稼颗粒无收,亦伤害了不少无辜百姓,一时饥荒四起,数千农户家破人亡。德顺帝大怒,便命后羿将其射杀在青丘之泽。然这等仙禽本乃天地造物,其魂不属三界,死后亦不到冥界转生,遂大风之魂仍日夜徘徊在青丘山之上。凰后悲其爱子不得善终,便命青丘山神九尾狐世代在此镇灵,以避免昔日仇家再来寻仇,令大风魂魄不保。几百年来,各代九尾恪尽职守,凡入青丘者,无一活口。而九尾族类,自然也从不会踏出青丘半步的。照此说法,这只小九尾如何从青丘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太岳倒当真稀罕,说不定啊......”老头忽而贴在李山阿耳边低声说,“其中还涉及些神族的缘由哩。”
“哦。”李山阿应了一声,接着问道:“若是这样,让那几个猎妖人放了它不就好了?”
老头儿一呲不剩几颗的牙摇头道:“娃子呦,谈何容易欸。那捕妖夹本就是防止被困小妖逃跑的,若要解开非要用灵血在降妖符上画上解咒不可。但这小九尾只要有人一接近就从口中喷出三昧真火,谁要是沾上一点,就跟这柴火一样。”
老头从背后抽出一根柴火折成两截,“咔吧,就没了。你说谁敢去?”
“若不去,会怎样?”
老头看了看天边,小声嘀咕:“不好说啊,最怕是西边儿找来哟。”
李山阿扫了一眼那几个惊慌失措的猎妖人,沉默顷刻淡淡的问:“那解咒,您会画吗?”
***
“借个光,借个光。”
李山阿猫着腰从最前面的那几个膀大腰圆的猎妖人之间穿过,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猎妖人一把摁住他的肩膀,道:“哎,娃子,恁干啥去?”
李山阿笑睨着他说:“啊,我去把那个小九尾给放了。”
“去不得去不得,”另一个戴草帽的猎妖人听了这话也拦了过来,“那小家伙儿一口火儿你就没了。”
李山阿摊手道:“行,那你去。”
草帽一瞪眼,“我也去不得,谁去谁死。”
李山阿声音大了起来,让村民都听见:“你不去也不让我去,这小九尾就在这儿困着,西边找来了你们谁能往前顶?”
他环顾一圈,那几个猎妖人的眼神都躲闪起来。李山阿一抖肩膀甩开络腮胡的手,眼神突然凌厉起来,“神族的做派这么多年还没见识够吗?难道让整村人给你们陪葬不成?”
“这......”络腮胡无从还口,只好为难的看着李山阿:“可恁这细胳膊细腿的,出了啥事俺咋跟恁爹娘交代啊?”
李山阿回头一笑道:“无妨,我没有爹娘。”
***
李山阿进到了人群的最中央,逐渐接近了那只小九尾。灵兽之压,常人只觉不适,但李山阿身为习道之人,此时体内的火灵却是被这股灵压搅得激荡不安,仿佛一股火苗一直舔舐丹田。他只好沉下一口气,用气海压住那股异样的感觉,猫腰缓缓前行,脑海中浮现起方才老人的叮嘱。
“世人道青丘九尾生而有灵根,生二尾便可吸收日月精华修炼内丹,生三尾可驾驭三昧真火,生四尾即可幻化人形,那狐仙既有四尾,一定能通晓人意,能不能劝服它就是你的本事了。记住娃子,心诚则灵。”
总算接近了那双湛蓝眸子,乍见这只一掌大小的九尾就是个寻常小狐狸无异。但细看这小兽圆头尖耳,目若春湖,虎齿微露,面相较凡物灵动得多。它通体银白,形如蒲苇,毛茸茸蜷成一团,后面四条大尾巴步调一致的左摇右晃。右后爪的捕妖夹上的符咒发出淡淡的黄色光芒,却只封住灵脉不伤及骨肉,看来是猎妖人为了毛皮的品相而有意为之。
小九尾发现有人接近它,锲而不舍的盯着,眼里满是警惕,李山阿只好一边靠近一边小心翼翼的柔声安慰:“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走到距离小九尾两步远的时候,李山阿咬破右手两指指尖夹住了捕妖夹上的符咒,借着深吸了一口气贮在丹田,慢慢控制着灵气从丹田汇到右侧的天宗穴,同时小心翼翼的限制着左臂的灵气的流动,使其不被胎记所噬,接着把天宗穴的灵气引到右肩、右臂,最后汇至两指,在捕妖夹上刻画起解咒来。只听烙铁般的“滋滋”声不断响起,身后的络腮胡看得直皱眉,接着捂上眼嘴里念叨:“这老疼了,俺可不敢试。”
李山阿额头上豆大的汗滴直冒,心里暗道,没想到画这解咒这么耗费灵力,我只可一次成功,不然再没灵力画第二次了。弹指功夫,终于听到咔哒一声,那降妖符上淡黄色的符咒褪去,捕妖夹也应声而开。那小九尾试探着把爪子取出来,活动了几下发现无碍,心情终于转好,灵压也随之消失不见。
络腮胡从眼缝里看到了这一切,兴高采烈的向李山阿跑来,“娃子,恁可真行啊,俺谢......”
话没说完,小九尾一口三昧真火就喷了过来,显然它还没有原谅这几个让它受困之人。
“小心!”眼看就要烧到络腮胡,李山阿一咬牙,只好伸手去挡。
“啊!俺完了!”络腮胡又捂上了自己的眼睛。
李山阿救人心切,无意间伸出的却是左手,接住三昧真火之时,左肩胎记突然发出淡淡青光,将真火悉数吸收。奇经八脉被火灵积蓄的躁动感又一次降临在他的身上,几乎要冲溃他的神志,一如当年。
“元拓!山阿,快停下,他要被烧死了!”李山阿的眼前不知为何浮现出火海之中元施师兄绝望的眼神,那一声沙哑凄厉的嘶吼,竟把他的神志从崩溃的边缘拉回现世。他捏起法诀让经脉逆流,将胎记处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火灵之力导入气海。紧接着便觉得浑身经脉欲裂,大叫一声径直向后倒去。
天地颠倒,耳畔掠过渐远去的人声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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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月儿圆圆,山风呼啸,脸颊传来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触感。他侧头看去,见小九尾正温顺的眨着眼睛,一只爪子搭在了他的脸上。他试探着伸了伸手,见它丝毫没有要咬人的意思,便坐起把它轻轻托了起来。小九尾“叽”的叫了一声,软乎乎的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后面四个蓬蓬软的尾巴仍在摆来摆去。李山阿微笑着把它放在腿上,活动了几下并不感觉疼痛,盘腿试着运气,发现自己的脉络竟也奇迹般的恢复了。
李山阿四处看了看,两边是荆棘荒草,抬头是陡峭悬崖,崖边斜斜的长出几处松柏,明了自己是身处谷中,怕不是气绝时被那几个猎妖人当作死尸抛尸荒野了。李山阿起身四处瞎逛着看,这谷里荒木古树丛生,四野阒(qù)然,除了这只小九尾再见不到一个活物,并不是之前的所在,疑惑的低喃道:“这是哪儿?人呢?怎么就剩咱们两个了?”
他抬头辨了辨去处,现在月亮刚从山头那边升起来,想必那边是东了。小笔峰是向西走,那就是这边。
“这边连我也不知去处,不好丢下你不管,就先把你带在身边吧。”便把小九尾塞进了自己胸前。走出几十步的功夫,应该是嫌憋闷,小九尾的头“噗”的钻了出来,嘴里叼着一个饭团。原来是念儿带给他没吃完剩下的一个,此时被它寻出来啃了个开心。李山阿见它吃的手忙脚乱,恨不得把脑袋大小的饭团一口塞进嘴里去,不禁冁(chǎn)然而笑。
一个时辰走下来,兜兜转转盘桓了几个来回,却好似中了鬼打墙怎么也出不了谷。李山阿叹了口气,举起小九尾说:“你若是认得路,把我送出去就好了。”
这本是一句无心之语,小九尾却仿佛听懂了一般,停下了吃了一路的嘴巴,右手搂住啃了一半的饭团,伸出左边肉嘟嘟的小爪子指了一个路口,器宇轩昂的“叽”了一声。李山阿心想,莫非它真的在给我指路?反正我自己也是瞎走,管它对不对,先试他一试。
李山阿一口气走了几十丈远出去,果然到了个开阔处,回头看去,已出了桃源峰。
李山阿奇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小地主。”
小九尾听了这番话神色更加神气,让李山阿对它能听懂人话更加深信不疑,心中长吁了一口气,心道有它引路,应该能省下不少时间。
“叽。”
“走这边是吗?好嘞。”
“叽叽!”
“叽~!”
“哎呦呦,我知道走错了,你别咬我。”
***
清晨的小笔峰,薄霭朦胧,东升的日头慵懒爬到两个山头中央。雀子早就起了床,扑棱着双翼咕咕的喂哺幼鸟,吵闹得很。走在山路的李山阿却无暇四处观望这大好晨景,呼哧呼哧的爬向前山挂着掩月观三个字的牌匾。
刚到门前,两位把门的女道童便上前阻拦,齐声问道:“来我小笔峰,何人何事?”
那两位女道童乃是双生子,道髻上各绑一红一蓝缎带,一模一样的小巧脸庞如杏雨梨云一般,不过一个似嗔一个似喜,神态却有些细微的不同。她二人腰间没有挂剑,而是两把紫衫红漆弓,弓弦以龙筋为材,做工沉雄古逸。
李山阿想这应该就是念儿说的那两位不好相与的师姐了,忙作了一揖道:“显定峰弟子李山阿,尊师命拜访玄芷真人。有牌令在此,还望通报。”
蓝缎带接过牌令,看了看道:“是玄一真人让你来的?”
“是。”
“咦?”红缎带惊讶的低呼了一声,从蓝缎带手中夺过,来回瞟着牌令与李山阿,低声道了一句真是玄一真人,握住蓝缎带的手就把她往门里带,走到一半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你且在这里等等,我俩进去通报一下。”
“好。”李山阿又行一礼,听的云里雾里。
蓝缎带道:“你自己进去不就好了......”话音未落,就被红缎带拉进了门。
门刚关上,门后传来两人的嘀咕声。
红缎带笑道:“姐姐,你不记得了?我和你说过的,玄一真人。”
蓝缎带想了想,忽而惊讶的说道:“什么?你是说他师父是咱师父的老相好?他俩不是都多年没来往了吗?怎么这么突然又让徒弟送信儿来了?”
红缎带笑的莺声雀语,“这呀,就叫做旧情复燃。”
***
盏茶功夫后,红缎带从门里探出脑袋道:“师父说你可以进来了。”
“啊,好。”李山阿还在想刚才她俩谈论之事,迟疑中脚忽的一收,绊在了门框上,一下子把小九尾颠进了怀里,怀里顿时传来没好气的咕哝声。李山阿不好意思的笑笑,隔着衣服摸了摸它的脑袋。
红缎带引他进入道观至一厅堂。堂中一女子一手托腮坐在大堂正位的椅子上,后垫着一红锦软枕,椅子旁靠着一梨花木的方桌,上面的茶已是凉了。她身着藕色千水裙,梳朝云近香髻,玉颜丹唇,眉眼清秀,仅仅眼角的皱纹显出些岁月的痕迹,却也无碍她的美貌。纵有如此容颜,这女子却面若冰霜,眉头紧蹙,如雕塑一般。倒是站在两旁的蓝红缎带,目光炯炯,神色激动。
李山阿上前拜道:“显定弟子李山阿参见......”
李玄芷不耐烦地打断:“说事儿就是了,别在我这儿婆婆妈妈的。”
“师父来让弟子将一封密函交给真人。”李山阿双手奉上密函,回的言简意赅,看来师父的老相好脾气可不怎么样。
“啊,你就是那个孩子,”李玄芷从红缎带手中接过密函,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嗤笑道:“和她倒挺像。想必你师父对你也不错吧?”
李山阿没多想也字是何意,随口答道:“师父待我很好。”
李玄芷慵懒的吩咐:“云起,去蚕房里取两只冰蚕。云落,你去剑冢把青霜取过来。”
“是。”蓝红缎带分别领命,快步走出。
“你。”李玄芷指了指李山阿。
“我?”李山阿指了指自己。
“过来。”
李山阿听命向前走去,怀里的小九尾两只前爪突然挣扎着乱抓,直接蹦出了李山阿的衣服。原来这小家伙虽然闻得惯山野的寻常花香,却闻不得李玄芷身上以各式晾干的花瓣充填,香味比山花浓烈数十倍的香囊。动物的嗅觉何等灵敏,这会儿竟是被熏得头晕脑胀,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这一下好险跳到了李玄芷的脸上,还好她反应迅速,顺势一掌甩出,啪的把小九尾拍到了地上。小九尾在地上打了个滚,起身就呲起了两排尖尖的小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声恐吓,看样是被拍痛了恼怒的很。
李玄芷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小九尾,眉毛一挑道:“哦?青丘九尾。这倒是稀罕了。”
李山阿忙把小九尾抱起来,赔罪道:“真人息怒,它刚被捕妖夹捉过不久,所以才有些怕人,其实并无恶意的。”
李玄芷拂袖道:“见怪倒谈不上,只是坏了我们小笔峰的规矩。”
李山阿心惊胆战的问:“不知真人指的是什么规矩?”
“无故闯我小笔峰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