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弥生的遗体已经在葬仪大厅正中央了,丁夏远远地望过去,只看到班主任熊老师和曹校长。同学们是校车拉着过来的,丁夏见到他们陆陆续续从车门走出来,连忙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高,口罩也又往上拽了一点。她绕到了一个不被人看到的地方继续朝里望,诚如袁钟灵所言,好像真的没有见到像是许弥生家人的人。她默默绕到大厅的一边,低着头听从大厅里传来的哀乐。
“丁夏?”
丁夏吓了一跳,一瞥说话的人,是祁凡宇。她不耐烦地咋舌,抱起手臂背着男孩走掉。
“你去哪儿?”祁凡宇提高声音问她。
丁夏觉得气恼,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小点儿声不行?”
祁凡宇缩了一下脑袋,追到她跟前,说:“我听钟灵说你不打算来的,以为你还是觉得心里难受。要进去么?”
“不进去了。”丁夏摇摇头,招呼他赶紧走,“你快走吧,别跟人说看见我了。”
“嗯好,那我……”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勾着脖子靠近丁夏的脸,一脸令人生气的傻相,问,“你哭了吗?”
丁夏又瞪他,恨不得扇他两巴掌:“你烦不烦啊?”
“……”祁凡宇愣了一下,往后退了些,然后支支吾吾地说,“对、对不起。”
“你快走吧!”
“但你都来了,真的不进去……”
“我说了我不去!你觉得我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吗?你觉得我有几个胆子看她的遗体啊!”丁夏使劲推开祁凡宇,朝着外面跑了。她原本想躲在没有人看到她的地方送许弥生最后一程,觉得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现在也被祁凡宇这个二百五毁了。
与其说是祁凡宇毁了这一切,不如说从一开始还是她心里一堵倒不了的城墙,说不上来是怎么建造的,如何拆除也更无从知晓。
她跑到了听不到哀乐的地方,坐上了回市里的公交。因为来的时候哭得太过辛苦,她靠着车窗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车上只剩下自己。下了车,她重新听见了属于城市的车水马龙,她抬头看了一下阴晦的天,好像看见一些灰尘扬起来,大概是许弥生跑着离开了人世,她的帆布鞋带起来的吧。
过了年之后,丁夏回到学校去上课了。袁钟灵给她带回来了一大堆的试卷和教辅书,都是初三最后的寒假堆积成山的寒假作业。其实到了这个阶段,基本上也就看学生的意愿了,碰巧丁夏还算是个有目标的人,埋头学习起来,很多事情也就渐渐淡忘了。
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实验中学门口的桂花路被早春的阳光晒干了,天寒地冻在正月十五过后也消散了。班上的同学们也有几个作业没做完的,正在四处找人抄;几个女生追着班上一个瘦小的男生打,疯疯癫癫跑出了教室;“爆炸烫头团”的小姐妹们坐在一起交换着大头贴;祁凡宇和他的“鹿哥”谭深在教室后面空出来的地方互相抛掷着篮球。那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突然给了她一种错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回到座位上才想起来看了一眼原本坐着许弥生的地方,她从前摆上的零食和书本堆叠成山,乱得令人发指,如今从桌面到抽屉,都空空如也了。好像她只是转去了别的学校,时间把这个空间重置到了原来的模样。
初三的时间过得太快了,尤其对于丁夏这样有着明确目标的学生来说。三月和四月的摸底考试,丁夏的成绩都稳在年级前十名,升入高中部可以说是稳操胜券了。在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一波同学里,她也绝对是最稳定的那一个。
丁夏已经进入了相当斯巴达的模式,两耳不闻窗外事。四月期中考试,她考到年级第一名,于是在初三动员大会上,被安排给全校同学讲一讲自己的学习方法和时间管理。
要演讲的头一天,丁夏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了。她其实从前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靠的只不过自己一点聪明和父母老师的追逼。这两个月以来,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么达到这样的高度。她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什么时间管理上的技巧,她抓到什么就做什么,没有给自己留一点点休息的时间。
MP3的电池,从许弥生死的那一天就没再打开过了,走在路上听见哪家商铺播放一首《光荣》都让她想起桂花路上的那次车祸。然后她会下意识地去寻找路边的乞丐,把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他们,好像这样做心里会好受一点。
丁夏把写演讲稿的笔放下了,她想起来了,她一反常态的努力学习,不过是因为在书本里能找到藏身之处,能逃避愧疚不安。也许人人都在往前走,只有她,看起来一马当先地往前冲着,其实头都不敢抬起来。
她瞎写胡编了一篇演讲稿,第二天站在礼堂的舞台上讲得冠冕堂皇,她甚至可以看见很多同学的表情,是真的在信任她说的一字一句。
“接下来的时间不多了,希望我们在五月的摸底考试中考出好的成绩,更希望我们都能考上理想的高中。谢谢!”她讲完以后折起演讲稿,台下爆发出掌声,像过年时候的鞭炮。
5月的摸底考试安排在了15号。丁夏没有什么压力,但也没有放松。她还是一刻不停地在学习,就连和袁钟灵聊天的时间也少了许多,她记得最多的是公式语法和诗词,其他的事情一概不再过她的脑子,像一台只会做题和考试的机器。
但就连她也不会忘记那个星期的周一下午。上到一半的历史课,班上一大半的同学都困到昏厥,后排几个喜欢吵闹的同学都睡了过去,教室里只有历史老师还在讲着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丁夏也没有听讲,她已经背了三遍历史书,老师说的那些早就在她脑海里刻得死死的。她低着头在看模拟题答案里自己写遗漏的知识点,不自觉咬着指甲,再把这一条塞进脑子里。
突然桌子晃起来,椅子也跟着晃起来,渐渐地听见楼上楼下都传来惊呼声。班上睡着的同学们醒过来,老师也停止了讲课双手扶着讲台,挂在墙上破旧的广播突然拉起了安全警报。
“请各班老师指挥同学尽快到操场集合!请各班老师指挥同学尽快到操场集合!”
课桌椅的晃动停了下来,历史老师连忙让大家出来排队,不需要按照平时做操的队形,排成两条队以后迅速往操场集合。集中到操场上的同学们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说是安全演习考察,有的甚至说是要来拍毕业照。
“初一初二的也在啊!拍什么毕业照?”有同学反问。
“是不是有教育局的来视察啊?”有同学高呼,“不是说不准补课的吗?”
“今天周一好吗!要抓补课也应该昨天来吧!”
大家在操场上站了几乎快一个小时,从一开始的猜测到后来对集合原因毫无兴趣,大家都开始东倒西歪地聊起闲话来。
丁夏难得和袁钟灵聊起来,袁钟灵进了初三以后,因为成绩不够拔尖,所以想到考艺术。小时候学的民族舞,现在这个岁数开胯实在困难了,于是去学了美术。她说家里人帮忙找过银桥五中的美术老师了,学校的高中部对美术生没有那么友善,所以她觉得与其选最好的,不如选最合适的吧。
“那我们以后就不能一起了?”丁夏问她。
“周末有空的话可以见的啊,”袁钟灵难得会笑一下,把她的好看彰显得淋漓尽致,“反正你家也在桥南区,离五中也不远。”
丁夏点点头,但并不觉得这能让接受她们不能再一起玩的事实。
学校广播又响起来,这一次的声音比刚才冷静了许多:“请各班班主任带领本班同学有序地离开操场,回到教室。”
大家还是带着问号回到教室,等着班主任跟大家说明情况。班主任熊老师说是四川地震了,咱们也跟着有了震感,一会儿如果还有震感的话,大家还是像以前练习紧急撤离那样到操场集合就好。
直到下了晚自习回到出租房里,妈妈准备着给她做第二天的饭菜,餐桌角的收音机播报一天的新闻,丁夏才知道四川一个叫汶川的地方发生了8级的大地震,余震不断,死伤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