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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黑白杰克逊——在郊区集合——惠特尼维尔柯尔特手枪——试枪——争论者中的法官——特拉华印第安人——范迪门斯地人——大庄园——科拉利托斯镇——古地的过客——大屠杀的现场——好戏上演——算命——黑水河上的无轮之车——邪恶的风——第三物——哈诺斯城——格兰顿接过一块头皮——杰克逊登台表演。

马队中有两个姓杰克逊的,一白人,一黑人,名字都叫约翰。二人之间多有龃龉,骑在荒山下方时,白人会放慢步子与黑人并行,在他的影子里避荫,并与之低语。黑人会勒马或催马前进来甩开他。白人似乎冒犯了他的形体,并唤醒了他黑色的血液或黑色的灵魂中某种沉睡的仪式,换言之,阳光下他在那片布满岩石的地面上投下的身影,带着他自己的某些要素,而听任白人这么做会使那部分的自己岌岌可危。那白人哈哈大笑,对他轻柔说些听着像情话的东西。至于这一切将如何发展下去,所有人都冷眼旁观,没人提醒他们要迷途知返。就算格兰顿不时地往队伍后面看时,似乎也只是简单地确认他们没有掉队,也就只管前进。

那天早上,队伍在城郊一所房子的后院集合。两个人从马车上搬下一只印着巴顿鲁治军火库[81]的武器箱,一个叫斯派尔的普鲁士犹太人用钉马掌的钉冲和锤子撬开箱子,取出一个扁平的包裹,用棕色的厚纸包着,那纸像包着烘焙的食物一样因为油渍而变得透明。格兰顿打开包裹,将纸扔到地上。他用手拿起一支长管的六发柯尔特左轮手枪。这是为龙骑兵定制的巨大随身武器,长长的弹仓能装一支来复枪的火药量,装满弹药时重近五磅。这些手枪能将半盎司重的圆锥形子弹射进硬木里六英寸,箱子里总共有四打。斯派尔正取出弹头铸模、火药筒和各种工具,霍尔顿法官正在拆开另一批手枪。队员挤在四周。格兰顿擦了擦枪膛和弹膛,从斯派尔手里接过火药筒。

这胖妞好看,一人说道。

他装上火药,塞上子弹,用枪膛下铰接的推弹杆使子弹就位。所有弹膛都装满后,他装上雷帽,左右张望。庭院里除了买家和卖家,还有一些其他活物。首先进入格兰顿视线的是一只猫,当时它正像飞落的鸟一般安静地从另一边出现在高墙,在插着碎玻璃的泥墙上小心翼翼地蹑步而行。格兰顿单手持枪,瞄准,用拇指扳下击锤。枪响在这片死寂中震耳欲聋。猫不见了。没有血,没有叫声,只是不见了。斯派尔不安地瞥了瞥墨西哥人。他们正注视着格兰顿。格兰顿再次扳下击锤,移动枪口。庭院的角落里有一群家禽,之前在干燥的土里啄食,现在紧张地站着,脑袋四处张望。枪声响起,其中一只炸开,撒开一大团羽毛。其余家禽一声不吭地小跑起来,伸长了脖子。他又开了一枪。第二只转了一圈倒下,扑腾着腿。剩下的动物四散开来,细声尖叫,格兰顿移开手枪射向一头恐惧得将脖子贴着墙的小山羊而山羊登时摔在泥里一动不动他又射中一个泥罐碎片和水花四溅然后他举起枪挥向屋子射向屋顶上方泥塔里的钟,在枪响的回音退去之后,一阵庄严的钟声响彻这空旷之地。

整个庭院弥漫着灰色的硝烟。格兰顿把击锤扳到半击发位置,转动弹仓,又推回击锤。一个女人出现在屋门口,其中一个墨西哥人对她说了什么,然后她又进去了。

格兰顿瞅了瞅霍尔顿,又瞅了瞅斯派尔。犹太人紧张地微笑。

值不了五十块。

斯派尔一脸阴沉。你这条命值几个钱?他问。

在得克萨斯值五百块,不过你得拿命来换。

里德尔先生认为这个价钱很公道。

里德尔先生又不掏钱。

这里面有他贴的钱。

格兰顿在手上转着手枪,细细检查。

我还以为价钱已经说好了,斯派尔说。

啥也没说好。

都是战争订单。这么好的东西你到哪儿找。

除非我给你付了钱,订单才生效。

一个大约十来号人的士兵支队从街上端着武器进来了。

这边咋回事?[82]

格兰顿漠然地瞅了一眼这些士兵。

没啥,斯派尔说,一切都好。[83]

好?中士瞅了瞅这些死掉的家禽和山羊。

女人又出现在门口。

没什么,霍尔顿说,都是州长的生意。[84]

中士瞅了瞅他们,又瞅了瞅门口的女人。

我们是里德尔先生的朋友,[85]斯派尔说。

滚出去,[86]格兰顿说,你和你狗屎不如的鬼佬。

中士前迈一步,摆出权威的姿态。格兰顿啐了一口。法官已走到二者之间的空地,把中士拉到一边,与他攀谈起来。中士的头刚到法官腋窝,法官热情地说话,兴高采烈地打手势。士兵们拿着火枪蹲在泥地上,面无表情地注视法官。

你别给那王八蛋钱,格兰顿说。

但是法官已把这人引上前来,做正式的介绍。

我来介绍一下阿圭勒中士,[87]他喊道,攀着这名衣着破烂的好战分子。中士一本正经地伸出手。这只手悬在空中,吸引了所有站立者的目光,仿佛它是伸在那儿等待验证的什么东西,然后斯派尔往前迈步,握住它。

荣幸之至。[88]

我也很荣幸,[89]中士说。

法官护着他,逐一介绍队员,中士举止正式,美国人嘴里嘟哝着秽语,或默默摇头。士兵们蹲在地上,无不乏味地注视每一个象征性的动作,最后法官在黑人面前停下。

那张深色恼怒的脸。他盯着这张脸,把中士拉到前面好让他看得清楚些,然后用西班牙语长篇大论起来。他为中士把面前这个人令人费解的生涯概述了一遍,用异常灵活的双手,勾勒出一条条路径,交汇于眼前这位现存的终极强者——正如他所说——就像一条条线穿过戒指。为了便于他们思考,他还提到了含[90]的子孙、古代以色列人失踪的部落、希腊诗人的某些篇章、关于地质灾变后种族在分散与隔离中繁衍的人类学推断,以及关于气候和地理影响种族特征的看法。中士专心致志地听了这番话,法官说完之后,他上前一步,伸出他的手。

杰克逊没有理他。他瞅了瞅法官。

你跟他说啥了,霍尔顿?

哥们儿,别惹他。

你跟他说啥了?

中士的脸蒙上了阴云。法官扶着他的肩膀,侧着身子在他耳边说了些话,中士点点头,后退,向黑人致敬。

你跟他说啥了,霍尔顿?

我说你们那边没有握手的习俗。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你跟他说了啥。

法官微微一笑。他说,当事人并无必要获知本人案件的全部事实,因为无论理解与否,其行为终将顺应历史。然而倘若这些事实能够被第三方见证——只要不大费周章,亦不触犯其权利原则。阿圭勒中士正是这样的第三方,与那更大范畴的协议中由无法改变的命运进程造成的分歧相比,任何对他官职的轻视都是次要的。词语即事物。他获知的词语不可被剥夺。即便他不知其义,词语的权威也不可撼动。

黑人汗流不止。他太阳穴上的深色静脉如导火索一般跳动。整支队伍都一言不发地倾听法官说话。几个人笑了。一个密苏里州来的愣头杀手哮喘一样地轻轻哄笑。法官再次转身对着中士,二人继续交谈,然后穿过庭院走到放着板条箱的地方,法官给他看其中一支手枪,耐心十足地向他解释工作原理。中士的部下起身站立候命。法官在门口往阿圭勒的手掌塞了些钱币,然后正儿八经地与每一个衣着破烂的士兵握手,称赞他们的军人风范,最后他们出门走上街。

当天中午,这些游击队员骑马出去,人手配着一对手枪,按照被告知的那般北上。

探路的人傍晚回来了,这一行人当天首次下马,将各自的马拉到稀疏长草的洼地恢复体力,而格兰顿则与侦察兵聚首协商。然后他们继续骑行,天黑后扎营。托德文、老兵和少年蹲在火堆不远处。他们不知道自己顶替的是三名在沙漠中遇害的队员。他们注视着队伍中为数不少的特拉华人[91]。这些人也蹲坐在不远处,一人用石头在鹿皮里捣咖啡豆,而其他人则用枪膛一般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火。那天晚上,少年看见,他们中一人用手在充分燃烧的余烬里找一块合适的木炭来点烟斗。

未及破晓他们就活动了起来,一见天光,就当即给马上鞍。参差的山脉在黎明中呈纯蓝色,鸟儿的啁啾随处可闻。朝阳升起时月亮正在西方,隔着大地遥遥相对,太阳白热,而月亮只是苍白的复制品,二者仿佛枪膛的两端,在末端之外分别燃烧着无法琢磨的世界。骑手排成一字,伴着武器和马嚼子环的轻微叮当声,穿过牡豆树和火棘,日升月落,马和被露水打湿的骡身上开始冒着热气,连影子也不例外。

托德文已与一个叫巴斯坎特的逃亡者交上了朋友,他来自范迪门斯地[92],流亡到了西部。他生于威尔士,右手只有三根手指,牙齿也只剩几颗。也许他以为托德文也是一样的逃亡者——没有耳朵、脸上有重罪犯烙印,和他选择了一样的生活——他想和托德文打赌,看哪个杰克逊会先杀了另一个。

这俩小子,我都不认识,托德文说。

你觉得他俩咋样?

托德文一言不发地扭头啐了一口,瞅了瞅这个人。我不赌,他说。

不喜欢打赌?

看赌啥了。

黑仔会杀了他。要不赌一把。

托德文瞅了他一眼。他戴着人耳项链,像一串干黑的无花果。他个头不小,面目粗糙,眼睑下垂处被刀子割开了,露出小块肌肉。他的装饰品档次不一,上等的与劣质的掺杂。他脚踩一双好靴,带着一支镶着德银的漂亮来复枪,但这枪的枪套却是切下来的靴筒做的。他的衬衫破破烂烂,帽子发出恶臭。

你之前没有杀过土著,巴斯坎特说。

谁说的?

看得出来。

托德文没有回答。

他们只会拼死反抗。

我听说了。

范迪门斯地人微微一笑。很多事情都变了,他说,我刚到这个国家的时候,圣萨巴河边的野蛮人根本没见过白人。他们进了我们的营地,我们把食物分给他们,可他们的眼睛老是盯着我们的刀。第二天他们带来几群马来营地,想跟我们做交易。我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自己有刀,而且还蛮不错的。结果你猜是啥?他们从没见过骨头被锯断,还炖在汤里。

托德文瞥向这人的前额,但他的帽子几乎盖到了眼睛上。这人笑了,用拇指把帽子略向后推了推。帽圈的压印伤疤一般贴在前额,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标记。唯独前臂的内侧刺着一串数字,托德文将会在奇瓦瓦城的一家澡堂里见到,那年秋天在比摩利亚—阿尔塔[93]的荒原里,当他把这个通过扎穿的脚跟倒吊的人从大树枝上砍下时,还会再见一次。

他们骑马上山,穿过乔利亚掌和胭脂仙人掌,这是一片有刺植物组成的矮林,他们穿过山间的石头隘口,顺着开花的蒿属植物和芦荟下山。他们穿过一片长草的沙漠平原,依稀可见一些麟凤兰。山坡上是灰色的石墙,一路沿着山脊线向下延伸,到最后千疮百孔、东倒西歪地竖在平原上。他们正午既未停下吃饭也未休息,盲眼般的月亮整日一直挂在东方山脉的峡谷间,而月亮在午夜的最高点赶上他们时,他们还在下方的平原上骑马,叮叮当当向北前进,月光为这些可怕的旅人勾出蓝色的轮廓。

他们在一个大庄园的畜栏里过夜,整夜一直有人在屋顶平台上守着营火。两周前,一群农民被人用他们自己的锄头砍死,被猪吃了一部分,然后阿帕契人聚拢所有能跑的家畜,消失在山丘中。格兰顿下令宰杀一头山羊,并在畜栏动手,受惊的马匹战栗不停。他们蹲在火光中烤肉,用刀切着吃,用头发擦手指,然后倒头睡在踏平的泥地上。

第三天黄昏,他们骑进科拉利托斯镇,马拖着沉重的步子跺过厚厚的灰尘,夕阳在烟中红红地燃烧。熔炼厂的烟囱竖在布满尘灰的天空下,熔炉球形的红光映在黑暗的山丘下方。白天下过雨,低矮土屋的窗灯映在道路的积水里,路上冒出些个头不小浑身滴水的猪,在逼近的马前呜咽,犹如刚从泥塘里爬出的痴呆恶魔。屋舍布满弹眼,围着胸墙[94],空气里弥漫着砷的味道。人们出来围观这些得克萨斯人,朝他们喊叫,或肃穆地沿路站立,即使看到最不起眼的动作,脸上也会露出惊惧和诧异。

他们在广场扎营,火烧黑了棉白杨,赶跑了熟睡的鸟,火焰点亮了这座不幸的小镇,点亮了最黑暗的畜栏,连盲人也被吸引了过来,伸出双手颤巍巍地走向这欺骗性的白昼。格兰顿、法官和布朗兄弟骑马前去苏洛亚加将军[95]的庄园,受到了晚宴的款待,一夜无事。

早上他们给马上鞍并聚集在广场准备出发时,一个巡回的马戏团家庭朝他们走来,请求北上直至哈诺斯城的庇护。格兰顿在队伍的头上俯视他们。他们的物品堆在破烂的背篓里,捆扎在三头驴的背上,一夫一妻,一成年儿子和一女儿。他们都穿着绣有星星和半月的小丑服,曾经色彩艳丽,如今在一路的风尘中褪成浅色,如同被扔在邪恶之地的一些真正的漂泊者。老人走上前来,握住格兰顿的马笼头。

给我把手从马上拿开,格兰顿说。

他听不懂英语,但他照做了。他开始陈述他的情况。他打着手势,指指后面的其他人。格兰顿瞅了他一眼,谁知道有没有听明白。他扭头瞅了瞅男孩和两个女人,又瞅了瞅这男人。

你们干啥的?他问。

男人朝格兰顿凑过耳朵,张嘴望着他。

我问你们干啥的?是不是耍把戏的?

他瞅了瞅身后的其他人。

把戏,格兰顿说,小丑[96]。

这人面露喜色。是,他说,是,小丑。我们都是。他回头对着男孩。卡塞米罗!狗![97]

男孩奔向一头驴,在包裹里拽着什么东西。他掏出一对比老鼠稍大的白额大耳浅棕色动物,抛到空中,用两个手掌接住,然后它们就在手心不停地单脚旋转起来。

看啊,看啊![98]这人喊道。他在口袋里摸索一番,很快就在格兰顿的马前耍起了四个小木球。马呼哧呼哧地喘气,抬起头来,格兰顿在马鞍上侧身啐了一口,用手背擦嘴。

什么狗屁玩意儿,他说。

男人正在玩杂耍,回头喊身后的女人们,狗在跳舞,女人正在兴致勃勃地准备什么东西,这时格兰顿又对男人开口了。

给我打住这狗屁把戏。你要和我们同路就跟在后面。我啥也不承诺。出发。[99]

他继续骑行。队伍也叮叮当当地启程,杂耍者边跑边把女人们嘘到驴那边,又叫了叫睁大眼睛站着、胳膊下夹着狗的男孩。他们骑马从下层民众中穿过,经过巨大的锥形熔渣和尾矿。人们注视着他们离开。一些男人情侣一般手拉手站着,一个小孩子用绳子领着一个盲人向前,走到一个便于观看的地方。

中午他们穿过大卡萨斯河布满石头的河床,沿着细流上方的一片阶地骑行,经过一片白骨地。多年前,墨西哥士兵曾在此处屠杀了一整营的阿帕契人,妇孺也无一幸免,骨头和头颅沿着阶地铺了半英里,杀戮之地婴儿细小的肢干和纸一般的无牙头颅就像小猿猴的骨架,风雨侵蚀的篮子残片和碎裂的坛子撒在砾石堆中。他们继续骑行。在一条淡黄绿色的树廊中,一条河从荒山流出。西边是参差的卡尔卡山,北边是阿尼马斯山微暗的蓝色山峰。

那晚他们在一片长着矮松和杜松的当风高地上扎营,火焰在黑暗中顺风而动,矮树丛中跑过一串又一串的热火星子。杂耍者一家给驴卸下重担,开始着手搭一个巨大的灰色帐篷。涂画着塔罗牌图案的帆布摆动倾斜,高高耸立,迎风偏转把他们包起来。女孩趴在地上抓住一角,开始在沙地上拖拽。杂耍者迈着小步。火光中女人的目光格外坚定。整支队伍的人注视着他们四人抓紧噼噼啪啪的布,就如恳求者一般,拽着某个狂怒女神的裙角,但这布还是被无声无息地拖到了火光之外呼啸的沙漠。

帐篷隆隆地消失在夜色里,只剩下尖木桩。杂耍者一家子返回时彼此争吵着什么,男人再次走到火光边缘,往外凝视狂怒的黑暗,对它说话,挥舞拳头,直到女人吩咐男孩去叫他,方才归去。如今他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火焰,而家人则打开包裹。他们不安地注视着他。格兰顿也注视着他。

耍把戏的,他说。

杂耍者抬起头。他用一根手指指着胸膛。

就是你,格兰顿说。

他起身,拖着腿走过去。格兰顿正叼着一根细长的黑雪茄。他抬头瞅着杂耍者。

你会算命不?

杂耍者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啥意思?[100]他问。

格兰顿把雪茄放进嘴里,用手做出发牌的动作。纸牌,他说,算命的。[101]

杂耍者甩起一只手。行,行,他说,猛烈地晃头。算啥都行,算啥都行。[102]他伸出一根手指,转身走向从驴背上卸下的部分杂碎。回来时,他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熟练地玩着牌。

过来,他叫道,过来。[103]

女人跟着他。杂耍者蹲在格兰顿前面,低声对他说话。他扭头瞅了瞅女人,洗牌,起身拉着她的手穿过这块地离开火堆,让她面对黑夜坐下。她拍拍裙子,静下心来,他从衬衫里掏出一张手帕,蒙住她的眼。

好,他喊,看得见么?[104]

不。

看不见?[105]

看不见,[106]女人说。

好,[107]杂耍者说。

他拿着这副牌转身,走向格兰顿。女人磐石般安坐。格兰顿挥手让他走开。

那些先生们,[108]他说。

杂耍者转身。黑人蹲在火边观看,杂耍者在手中展开牌时,他起身走过去。

杂耍者抬头望着他。他收起牌又展开,左手从上方拂过,然后举起来递给杰克逊,杰克逊从中抽了一张,看了看。

好,杂耍者说,好。[109]他把食指放在薄嘴唇前做出小心的告诫动作,接过这张牌,举起来转过身。牌嘭地响了一声。他瞅了瞅坐在火旁的队员。他们在抽烟,他们也在注视着。他举着牌在身前慢慢扫了一圈。牌上是哈利昆小丑和一只猫。愚人,[110]他喊道。

愚人,[111]女人说。她略微抬起下巴,唱起单调的歌。黑色的问卜者肃穆地站定,像一个被传讯的人。他的目光在队伍身上移动。法官裸着上身坐在火的上风处,犹如某尊巨大而苍白的神灵,黑人的目光与他相遇时,他笑了。女人停止歌唱。火顺风而动。

是谁,是谁,[112]杂耍者喊道。

她顿了顿。黑佬,[113]她说。

黑佬,[114]杂耍者叫道,一边拿着牌转身。他的衣服在风中啪啪作响。女人扬起声音,再次开口,黑人转向同伴。

她说啥?

杂耍者已转过身,对全队人微微鞠躬。

她说啥?托宾?

前牧师摇摇头。迷信,黑仔,都是迷信。别理她。

她说啥法官?

法官微微一笑。他一直在用拇指抠着他无毛皮肤褶皱中的小生命,此刻他举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做出祝福的手势,然后把某种看不见的事物扔进前面的火里。她说啥?

她说啥。

我觉得她说的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倚赖于你的命运。

那是啥命运?

法官淡淡一笑,褶皱的眉头与海豚无异。你酗酒么,老弟?

就喝一点儿。

我觉得她是想让你当心那万恶的朗姆酒。金玉良言,你说呢?

那不是命运。

确实不是。还是牧师说得对。

黑人朝法官皱皱眉,但法官身子前倾注视着他。切勿朝我皱起你的黑眉,哥们儿。这一切你迟早会知道。你会知道,所有人也会知道。

这时,很多坐着的队员都似乎咀嚼起了法官的话,一些人回头瞅了瞅黑人。他像不安的受誉者一样站在那里,最后他退到火堆外围,杂耍者起身,拿牌比画了一下,在身前展成扇形,然后沿着这些人的靴子绕圈,手里捏着牌,仿佛它们会找到自己的算命主体。

谁来,谁来,[115]他在中间小声问。

他们都很讨厌这一套。他走到法官面前,而法官正坐着张开手摸自己宽阔的肚子,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

那位年轻的纵火犯,他说。

啥?[116]

那年轻人。[117]

年轻人,[118]杂耍者小声说。他一脸神秘地慢慢四处寻找,终于看见了他说的那个人。他快步经过这些冒险者,站在少年面前,持牌蹲下,用一种缓慢而有节奏的动作展成扇形,就和某些鸟求爱的动作一样。

抽一张牌,抽一张牌,[119]他气喘吁吁地说。

少年瞅瞅这人,又瞅瞅周围的伙伴。

来,来,[120]杂耍者说,送上牌。

他抽了一张。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牌,不过他手上这张似乎有点眼熟。他翻过牌,打量一番,又翻过去。

杂耍者把少年的手拉过来,翻开牌面。然后他把牌举起。

圣杯四,[121]他叫道。

女人抬起头。她看上去像一个被拉线唤醒的蒙眼人偶。

圣杯四,[122]女人说。她肩膀微动。风吹过她的外衣和头发。

是谁,[123]杂耍者叫道。

那个……她说,最年轻那个。男孩。[124]

男孩,[125]杂耍者叫道。他翻过牌给所有人看。杂耍者手里有一张牌上画着波阿斯和雅斤[126],它们之间是盲眼女祭司,女人像这位女滑稽演员一样坐着,但他们不会看到这张牌,不会看到真正的柱子和真正的牌,只会看到虚假的女先知。她开始唱。

法官笑而不语。他略微弓身好将少年看清。少年瞅瞅托宾瞅瞅大卫·布朗瞅瞅格兰顿,但没人笑。杂耍者跪在他面前,带着奇怪的热切注视着他。他顺着少年的凝视看了看法官,然后看回来。少年俯看他时,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给我滚开,少年说。

杂耍者侧耳向前。这动作大家都懂,说任何语言的都懂。他的耳朵发黑而畸形,仿佛是因为做这个动作吃了很多拳头,抑或别人告知的消息弄坏了他的耳朵。少年又重复了一遍,但泰特,这位曾经和托宾等人同在麦卡洛克将军的游骑兵部队[127]里战斗的肯塔基人,侧过身来对衣着破烂的占卜者低语,然后他起身,微微鞠躬,走了。女人停止歌唱。杂耍者站在风中,衣服随风拍打,火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热尾巴。谁来,谁来,[128]他叫道。

头领,[129]法官说。

杂耍者眼睛搜寻到了格兰顿。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杂耍者瞅了一眼坐在那边的老妪,她面朝黑暗,身子微晃,破烂的衣服在夜里撕扯。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唇上,摊开双臂做出不确定的姿势。

头领,[130]法官嘘声说。

男人转身,沿着火边的这群人,走到格兰顿面前,蹲下,展开牌双手递上。如果他是在说话,那他的话就像被风抓走了似的没被听见。格兰顿微笑,他的眼睛眯成缝防止刺眼的砂石吹进去。他伸出一只手,停住,瞅了一眼杂耍者。然后抽了一张牌。

杂耍者把牌收回叠好,塞进衣服。他伸手去拿格兰顿手里的牌。也许他碰到了,也许没有。牌消失了。一开始牌在格兰顿手里,然后消失了。杂耍者的眼睛飞转着找牌,看它消失在黑暗中什么地方。也许格兰顿看见了牌面。牌面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杂耍者伸手到火光外赤裸的喧嚣之处,但这么一来,就失衡向前跌在格兰顿身上,有一刻使人感到一种怪异的暧昧,因为他那老年人的手臂正搂着这位头领,仿佛要在那皮包骨的胸前安慰他。

格兰顿骂骂咧咧地把他扔开,就在那一刻,老妪唱起歌来。

格兰顿起身。

她抬起下巴,对着夜晚说胡话。

叫她闭嘴,格兰顿说。

战车,战车,丑老太婆叫道,牌面倒立。战争之牌,复仇之牌。我看见黑水河上的车没有轮子[131]……

格兰顿对她大喝,她住口,仿佛听见了他的叫喊,但其实不然。她似乎又捕捉住了一些新的神启。

掉了,掉了。牌掉进黑夜里了。[132]

女孩这时站在呼啸的黑暗边缘,静静地在胸前画十字。老杂耍者跪在被扔出去的地方。掉了,掉了,[133]他低语道。

一个诅咒,老妪喊道,骇人的邪风啊……[134]

天呐你给我闭嘴,格兰顿大喝,拔出左轮手枪。

运尸车,装满骨头。年轻人他……[135]

法官穿过火堆,如同一个笨重的镇尼[136],火焰簇拥着他,仿佛他在一定程度上与火同源。他用胳膊搂住格兰顿。一人扯下老妪眼上的布,把她与杂耍者一起打跑,队员都去睡觉后,低矮的火焰在强风中像某种活物一样张牙舞爪,火光边缘这四人仍蹲在诡异的杂碎中,注视这破碎的火焰顺风而下,火仿佛正被吸进那边虚空里的大漩涡,而人的行路和思想只要靠近那片荒野中的漩涡就会中止。仿佛他和他的牲口以及马饰,无论是在牌中还是现实中,都依附于超越了意志或命运的其他第三种宿命。

早上他们出发,天还是灰白的,朝阳尚未升起,风势在夜里减弱了,夜里的事物也消失了。骑驴的杂耍者离队小跑到队伍前面,加入格兰顿,然后与之并肩骑行,下午队伍进入哈诺斯城时他们依然并肩骑行。

一座被墙包围、全部由泥砖筑成的古代要塞,一座高耸的土筑教堂,几座土筑的观望塔,所有这一切都历经风雨,表面凹凸不平,慢慢剥落沦为废墟。骑手们一到,发了狂的劣狗就叫了起来,受了伤一般呜咽,鬼鬼祟祟地溜进摇摇欲坠的墙里。

他们骑过教堂,布满铜锈的老旧西班牙钟吊在低矮泥棚中间的柱子上。黑眼睛的孩子从露天矮棚里向外张望。空气中满是炭火的烟,几名年迈的乞丐一言不发,坐在门口,许多房子都已破败倾塌,成了畜栏。一个目光浑浊的老人蹒跚到他们面前,伸出手来。行行好吧,[137]他对着经过的马低哑地说,看在上帝分上。[138]

广场上,两名特拉华人和开路的韦伯斯特正与一名白黏土肤色的老妪蹲在尘土中。干瘪的丑老太婆,身子半裸,皱茄子一般的乳房吊在披肩下面。她盯着地面,即使被马包围了也没抬起头。

格兰顿沿着广场看去。这座城看上去空荡荡的。有为数不多的士兵在此驻扎,但不见身影。灰尘被吹得满街都是。他的马斜着脑袋,嗅嗅这老妪,头一抽,一颤抖,格兰顿拍拍这动物的脖子,下马。

她之前在河上游八英里之外的屠宰场,韦伯斯特说,她走不动了。

那边有多少人?

我们估计有十五到二十人。他们没有牲口,不值一提。不知道她在那儿干啥。

格兰顿走到马前,缰绳扔到身后。

小心点,头儿。她会咬人。

她已将目光抬到格兰顿膝盖的位置。格兰顿把马往后推,从鞍囊的枪套里取出一支重手枪,扳下击锤。

你们让开。

几个人后退。

老妪抬起头。她那双苍老的眼里,既无勇气也无颓丧。他用左手指向一边,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看去,然后他用枪对着她的头,开火。

枪声响彻这暗淡的小广场。一些马受惊后退了几步。老妪脑袋的另一侧爆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窟窿里血喷如注,她扑在地上,无可挽救地丧生在自己的血泊中。格兰顿已让击锤半开,用拇指弹开用过的雷帽,正准备重新给弹仓上子弹。麦克吉尔,他说。

队伍中唯一的墨西哥人走上前来。

给我们把凭据收起来。

他从腰带上取出一把剥皮刀,走向躺地的老妪,抓起她的头发,在手腕上绕上几圈,环绕头骨用刀刃切了几下,拽掉头皮。

格兰顿瞅了瞅众人。他们站了起来,一些人俯看这老妪,一些人已在备马收拾装备了。只有新兵注视着格兰顿。他往弹膛口放进一颗子弹,然后抬起目光,扫过广场。杂耍者及其家人目击证人般站成一排,他们身后长长的泥墙上有一些门和无遮蔽的窗户,之前一直有面孔从那儿往外看,在格兰顿缓慢的目光扫过他们之前,像靶场上的木偶一般消失了。他用推弹杆把子弹捅到底装上雷帽在手里转动这支重手枪插进马肩上的枪套从麦克吉尔手上接过这件血淋淋的战利品像检验动物的毛皮那样在太阳下翻看然后递回去拉起拖拽的缰绳牵着马穿过广场走到浅滩边。

他们在城墙外小溪对面的棉白杨树林里扎营,天黑之后结成小队在烟雾缭绕的街上溜达。马戏团一家子在灰尘扑扑的广场撑了个临时的小帐篷,周围立起几根柱子,挂着油灯。杂耍者敲打着某种锡和生皮做的小军鼓,用鼻音高声朗诵娱乐节目单,女人则尖叫着进来看进来看进来看[139],一边大幅地挥动手臂,似乎在彰显节目均是天下奇观。托德文和少年在跑来跑去的市民中注视着他们。巴斯坎特朝他们侧过身来。

兄弟们,看那儿。

他们扭头看他所示的方向。黑人上身全裸,站在帐篷后面,杂耍者摊开手臂转身时,女孩朝他用力一推,他跳出帐篷,以奇怪的姿势大步踱来踱去,头上方是渐渐熄灭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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