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八日,晴雪初霁,冬阳日暖。
昨日里,弘旺福晋舒穆禄氏生产,生下了八爷的长孙,名为永类。我一早就去看了卧床休息的舒穆禄氏,还有襁褓中新生的小娃娃。
所谓生生不息,生死相继。王府的凋敝并没有阻碍府里新生命的孕育诞生。我看着襁褓中偶尔有力地挥舞着小拳头的婴孩,心中满是喜悦。
待安置好一切后,我去书房看他,果然看见那四个侍卫柱子似地堵在门前。我狠狠甩给他们眼刀,厉声斥道:“让开!”
僵持片刻,四个侍卫纷纷地朝一边散去,让出了一条路。不愧是四爷亲派的亲兵。我冷嘲,提步进去,顺手关上了门。
他在写字。清斑竹管的玉笋小笔在平滑的宣纸上缓缓游走,我轻轻上前,却见他在写词,上片还未完成。
“玉魄雪雕,梦魂袅袅,几度执手逍遥。乳燕衔泥春流尽。红袖招,木兰凋。”
他写好上片,抬头朝我笑笑,将笔递给我。
我亦笑,伸手接过了笔,在他的笔迹旁续写下片。
“花骨瘦削,寸心了了,曾经共结幽草。梅香暗锁来又去,白头时,犹说偕老。”
我看了看相依相偎的两片词,搁下了笔。
“这可是你说的。”他笑道。我偏头看他,认真道:“我说的。白头时,犹说偕老。”
他展眉,伸出手来抚了抚我的额发,正要开口时,门外却有人来报。
“就在门外说。”
“爷,外面来了马车,说是要遣夫人回去。”
他的手顿了顿,又轻轻顺着我的头发,动作极轻极细。我喉头有些发苦,却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反手一握,将我的手圈在手心里,轻松笑道:“我答应过你以后不会再提。但今日,怕是由不得你我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便没有说话,眼睛已不忍看他。他放开我的手,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纸,换了另一支笔,沉吟许久,终于提笔写下了第一个字:休。
我死死忍住眼泪,咬着嘴唇看着他一笔一划,异常认真地写着。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细细薄薄的刃,一下下拉在我的心上。
就这么一字字,一句句。时间在他一笔一划之间过得分外缓慢,我甚至希望这纸永远也不要结尾。
纸面渐渐见了尾,爷提笔写下日期,缓缓搁笔。装着印信的红木漆盒缓缓拉开,鸡血石的印信缓缓落向印泥。
我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就在爷举着鲜红的印信准备朝纸上落下时,我再也忍受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手指微微发抖。
爷笑了笑,退回了眼角的湿润,笑看着我,道:“这样是最好的安排,或许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
我死死摇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明是早已预料到的结局,到了眼前还是教人不能承受。
他声音沉如秋水,结满愁肠与慰怀:“从今以后,好好地过日子。把我的那份,也好好的活了。”
语罢,他抬起臂,手中印信稳稳落下。轻轻一声闷响,仿佛是沉沉烙上了我的心里。
“啪”的一声轻响,爷的一滴泪滴落纸面,旋即被嫣红的印信覆盖,深深地压进了纸里。
一瞬间。印合,纸离。
帝谕曰:"令尔等前去将朕谕旨降与胤禩之妻,革去福晋,逐回外家。降旨于伊外家人等,另给房屋数间居住,严加看守,不可令其往来潜通信息,若有互相传信之事,必将通信之人正法,伊外家亦一人不赦。尔等回来后,再将此旨降与胤禩。嗣后,伊若痛改其恶,实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处。若因逐回伊妻,怀怨于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将伊妻处死,伊子亦必治与重罪。”
雍正四年元月二十八日,八爷奉命将其妻郭络罗氏革去“福晋”,休回外家。
他取下我的粉色披风,上前就要为我系上,我笑笑,拦了拦他的手,道:“我不要穿这一件。”
他看着我示意另一件白色的披风,道:“为何穿得那么素。你穿这件粉色的最是好看。”
我偏偏头,笑言:“好吧,不过我是为你一人而穿的。”
“恩,那就把这件带上。”他细细为我系上粉色披风。拍了拍我肩上的兔毛,又将披风系口紧了又紧。
我默默看着他好好地一番整理,脸上带着含泪的笑。
“去吧”他终于觉得可以了,扶住我的手,轻轻道,“好好照顾自己。”
我抿著嘴唇,看着他噙着泪却带着笑的眼睛,点点头,哽咽道:“你也是。”
他轻轻、沉沉地点了点头。
我艰难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发现根本没有勇气迈出第二步。于是我想着先转身,等看不见了,也就没那么难过了吧。
我转过身,就在他消失在我视野的那一瞬,顿时感到了胸腔中骨肉分离一样的痛。泪水沉沉而落,我忽然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紧紧环住他消瘦却犹自挺拔的脊背,我将泪水涂满他的肩膀,贪恋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将他身上依旧好闻的兰草气息统统带走。
他紧紧回抱着我,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柔声道:“我喜欢看你笑。以后你也要多笑笑,知道吗?”
我在他怀里点了点头,顺便拭尽了脸上的泪。再待我抬起头时,脸上已是笑容。他也笑。
我便在我的笑容绽到最灿烂的时刻,转身而去。
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因为一旦回头,就会叫他看见我脸上肆意流淌的泪。
我惟愿你记得我的笑脸,永生记得我的笑脸。
我也要记住你的笑脸,永生永世。
我只带了云歆一人随侍,带着几件简单的行李,便踏上了马车。一路上,我都没有撩开帘子。
车马辚辚,我任由马车带我摇晃颠簸着,一点点离开了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