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九月初八日寅时。宗人府。
我披着粉色毛披风,缓步走在宗人府阴暗潮湿的窄道,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在逼仄的空间里悠悠回响。
一个既无光线又无声音的地方,被禁锢在小小一方牢室,日日粗茶淡饭,不论冬夏都只有茅草为席。宗人府囚禁的都是从前尊贵无比的王室宗亲,然而剥去了头顶光环,跌落尘埃的每一个人都是相似的,如猪狗,如蝼蚁。
一个瘦削的人影站在那方寸高窗下,仿佛在那一方白亮的光线里入定。粗布衣裳下的身子站得极直极正,像是风雨中清瘦却不倒的一杆竹。
那人听见了身后停下的脚步,回过了头。
“你来了。”
他瘦了,形销骨立、形容憔悴,然而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仍是那般温润清凌,如同老玉。
“恩。”我微笑着看他朝我一步步走过来。
他走到我身边,细细看了看我,道:“你过得可好?”
我笑着点点头。他亦点了点头。
我忽然想起来,笑道:“爷,马尔泰茂怡氏给弘旺添了一个儿子,爷可知道?”
他笑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我不由得笑了笑。
“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别再这样瘦下去了。”他道。
“爷,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该说的,我都说了”他平静地望着我,“没说的,你也都明白。”
我笑望着他,从发髻上缓缓抽出当年他送我的粉色猫眼石发簪,将簪尖递给了他。
他伸手接过。那支簪子通体依旧莹润透亮,只是一端的银铃有些微微发黑。
他久久凝视着那簪尖,又用手指拨弄了那串银铃,放在耳旁侧耳倾听那流水般细碎的声响,忽然就笑了,道:“我懂了,谢谢你。”
“爷,郭络罗毓秀此生,为爷而生,为爷而死。从一而终,无悔无怨。”我道,缓缓朝他跪下。
他亦撩开袍子,端直跪下道:“我胤禩此生唯一庆幸的事,就是娶了你。”
我们平身相对,四目相望。良久,我们一齐朝对方俯下身子,重重地叩头尘埃。时隔二十年,在这阴湿牢狱之中,重行夫妻交拜之礼。
当我们俯首帖耳向尘埃,亦可听到尘埃飞舞间的赞歌。
我没有向爷提起那个还未来得及看到阳光的孩子。爷此生只有弘旺一个儿子,此生已尽,不必徒增他的愁绪。
雍正四年九月初八辰时。养心殿西暖阁。
“去看过他了?”他搁下批阅奏折的朱笔,示意我坐下。
“是。”我在他下手边坐下。
我低头饮了一口茶,是皇上偏爱的六安瓜片,因为喝不大惯,我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来人,送些日铸雪芽上来。”
我放下茶盏,道:“皇上不必如此,毓秀小时候最喜六安,喝的惯的。”
他看了看我,点点头,只叫人再换一轮更热的茶来。
“皇上,毓秀有一事相求。”我站起身道。
他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
“毓秀今日想去恩佑寺,为先帝爷上香。”
他挑了挑眉,许久道:“难得你这么有心。可惜朕下午还有政务要处理,不然就该和你一块去了。”
“皇上常去恩佑寺为先帝爷祈福,毓秀也想去尽份孝心;皇上勤政爱民,今日才未能前去,先帝爷是不会怪皇上的。”
“恩,那你现在出发。去陪皇阿玛说说话。”
我接过奉茶宫人托盘上的茶盏,走到他龙案面前跪下,双手将茶盘托奉给他。
他略略诧异,还是端起茶,道:“起吧。”
我将茶盘交给一旁的宫人。他目光柔和,道:“去吧,早点回来。明日还要行礼册封,要好好准备。”
我抬头看他片刻,俯身朝他重重叩了一个首。这才离去。
雍正四年九月初八日午时。畅春园后湖。
一身素白披风在湖风中飞扬,我目光投向水光尽头。
微微一笑,我像只扑火的飞蛾一般,扑向那方未知的水域。
别了,八爷。
别了,皇上。
别了。
水声幽幽欢歌,唱着古老而熟悉的歌谣。我在其中缓缓下沉,追随着最深处,自黑暗中腾起的那一抹白光。绿油油的水草在阴暗中缓缓起舞,一个白色的人影静静地隐在其间,仿佛一只沉在湖底的凤凰。
我拨开遮住她容颜的水幕与水藻,看见了一张和我一样的脸。
时光嘶叫着呼啸而过。寂静无声的水下,**********睁大了双眼。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缓缓、缓缓地重叠在了一起。
并蒂莲生,双生凤鸣。
前世今生,缘起,缘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