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亭歌进门的瞬间,脸色不由一变,背后长剑自行出鞘三寸,铮铮而鸣,如临大敌。她的身上亦不可抑制的扬起一抹清冷如冬的剑势,寒彻脊髓。
霎时间,屋内有鹅毛大雪纷纷洒落,如一场寒冬骤然而至,令人目眩神驰。
刘平在一旁不由看呆了眼,在这房内四散飘舞的哪里是什么细碎雪花,分明是一缕缕形似细雪的霜白剑气!
而在白亭歌的五感六识中,这一间洪掌柜叫她前来的小小包间里,至少蛰伏有六道以上的强横无比的气息,犹如群龙潜渊猛虎卧穴,每一道比起她都是只强不弱,这般她又如何能不惊!
但在此之前,却还有一点需要说道。这醉仙楼一向是由洪掌柜辛苦操持的。大掌柜白亭歌醉心剑道,常年在外修行不在酒楼中,酒楼客人宴席之事也从不过问。就算是今日那幽日殿的柳涯到来白亭歌也只是稍有耳闻,而刘柒隐瞒身份私下来订宴席之事白亭歌更是一概不知。
也就是说白亭歌收到女侍含雪的传讯赶来,得知的消息也只是有一位大人物和柳涯起了冲突,而那位大人物的身份以及宴请的客人,白亭歌是全然不知晓的。
所以才会有大掌柜一进门,便如此气势勃发的情景出现。
当白亭歌剑势扬起的刹那,王钓鳌眼中精芒一闪,身子依旧端坐不动,但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握紧,一股浩荡气机蓦然奔涌,如千山压顶,瞬间镇压了周身方圆四十丈的空间。
而王钓鳌他们所身处的天字号三号间,大小正好便是四十丈宽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那在屋中肆意飞舞的如雪剑气也在这股巨力的镇压之下瞬间静止,悬凝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一时间,万籁俱寂。
白亭歌一声闷哼,视线模糊,身形踉跄,如遭重击。
她没想到,这屋里居然会有这样的高手,仅仅只是气机外泄就能破开她的护体剑气,对她造成伤害。
但万幸,那位高手仅仅只是用气机镇封了这一片场域,似乎并没有继续追击的意思。
但白亭歌却并没有掉意轻心。在王钓鳌外泄气息趋于稳定之后,白亭歌一身气机瞬息滚沸,背后那一柄名为细雪的长剑悍然出鞘,化作一缕银芒于漫空雪中击出,耀眼夺目,直直刺向王钓鳌!
她此举竟是想后发而动,一击破敌!
难道她不知道身前的敌手实力远胜于她吗?竟还敢如此进击!
王钓鳌目光一凝,眼中有好战之色涌起。他从未料到,眼前的女子竟有如此一往无前的决心,在明知身前敌人不可敌的前提下还这般出手,不愧是李意气唯一的真传弟子。
他王钓鳌本就是嗜战之人,既然对手有这般决心,他又岂能轻视对方。以他的性子,当倾尽全力一战,以表尊重!
王钓鳌眯起眼,稍稍提起伸出拳头,丹田处那浩如汪洋的雄浑内气呼啸而起,在体内肆意奔流。他只待那缕银芒临身,便可以在刹那间发动雷霆一击。
王钓鳌以力见长,深不可测,朝隅帝国近千年来无人可出其右。
此“力”指的并不是寻常力气,而是内力。
随着白亭歌的一剑越来越近,包厢中的空气开始极速扭曲,凭空多出无数道细小的漩涡搅动漫空细雪。
这是白亭歌与王钓鳌两人外泄气机相碰撞摩擦而引起的惊人异象。
大雪飘满天,平地起龙卷。
剑气满目。
李宗冉笑呵呵的错开笼于衣袖中的双手,双臂大袖无声鼓动,一股沛然气机倾泻而出,悄无声息的护住了刘平和一旁的翠白环三女。
李意气则面露欣喜之色的望向白亭歌。她这一剑,剑气凛然,出剑决绝。似细雪之柔弱,却寒彻骨,意至绝。
白亭歌剑心已成,五阶入圣之境可期也。
就在白亭歌要与王钓鳌交击的瞬间,王钓鳌身边的涂脂却以有心算无心,抢先出手,身躯前掠,长裙翻舞。
一道绚烂的剑花被涂脂抖手刺出,半空中两个人两柄剑,如针尖对麦芒,交锋激烈。
王钓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松开拳头,神情无奈。他着实是没有想到涂脂竟会和他抢着出手。
当半空中那二女斗至几分生死之地时,李意气又是在桌上轻轻一叩指,不见声响如何,却有一团剑气自二人足下平地而起,如滚雷般生生将二人的战场割裂开来,逼得二人不得不连连后退出剑阻挡,再也顾不上与对方交手。
李宗冉大袖一挥,包间内的沉凝的气氛与那漫空细雪顿时被一扫而空,清明一片。
涂脂收起佩剑飘然入座,面色恬淡。但身上的衣衫却显得有些凌乱,宫装腰际的布料被白亭歌一道剑气撕裂,露出些许白皙的肌肤,很是狼狈。
王钓鳌看了看身边的涂脂,脸色有些为难。几番犹豫之后还是把自己的蓑衣脱了下来,披在涂脂身上。
万掌柜看着这一幕,嘴角不由抽了抽,涂脂一身凌乱的大红宫装再披上王钓鳌的蓑衣,这看上去着实是有些滑稽。
但他却是不敢出声。涂脂也没有怎么嫌弃,反而是转过头冲着王钓鳌甜甜一笑,展露出罕有的动人风情,口中轻声道:“谢谢。”
王钓鳌老脸微微一红,故意转过头去不敢看向涂脂,随意地答道:“应该的。”
但不管怎么看,王钓鳌现在的举动,都有一股怎么也掩饰不掉的慌乱意味。
所幸在场众人的注意力没有在王钓鳌涂脂二人这里停留太久,就被白亭歌给吸引了过去。
只听白亭歌惊喜道:“师父!”
李意气微微笑着颔首。
白亭歌收起细雪剑,整了整身上破烂的衣裙,想让自己看上去更整齐一点,但却怎么也收拾不清楚,不由面露尴尬之色。
李意气挥了挥手,道:“亭歌,你先去换一身衣衫,我们等你。”
白亭歌神色一松,刚想转身出去,但却突然想起自己常年不在醉仙楼,酒楼里压根连自己休息的地方都没布置,更别提放有自己的衣服。
一时间,白亭歌僵在当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洪掌柜见状,不由起身赶到白亭歌身边,拉着她往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埋怨道:“你也真的是,早让你在咋们酒楼整理一间休息的房间以备不时之需,可你就是不听。现在知道尴尬了吧。你先去我那里,我那里有干净的衣衫你先换上,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一边被洪掌柜拖着往前走,一边听着洪掌柜的碎碎念,白亭歌抿起了嘴,眼神柔柔的,有些感动。
也许,那时候我们都任性了吧。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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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洪掌柜和白亭歌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包厢里又慢慢安静下来。
李宗冉笑呵呵的望向王钓鳌,轻声道:“老王,打够了么?”
王钓鳌挠了挠头,想了想道:“还没。”
李意气瞪起眼睛咬牙切齿道:“你要是还没打够,等吃完饭我和李宗冉一起到城外,两个人陪你打,打到你尽兴为止,好不好!”
听出李意气话语中的怒意,王钓鳌不由打了个哆嗦,顿时怂了,连连陪笑道:“够了够了,我早就打过瘾了,哪里敢劳烦二老做陪练,当不起,当不起!”
李意气一声冷哼,幽幽地道:“接下来你要是再敢动出手的念头,你就准备在床上好好躺上半年吧。”
王钓鳌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唯唯诺诺,很是滑稽。
其实,如若真的对上李意气李宗冉二人,纵使强如王钓鳌,也绝对无法说有一战之力,也许那时就连全身而退都会成一种奢望。
在当世,或许只有武道通神的存在才有十成的把握挡下这昔日的帝都二李的联手进击吧。
见此情景,一旁的涂脂涨红了脸,一忍再忍,到底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又几时曾见过王钓鳌这样吃瘪。
小角落里,刚刚目睹了一场罕有的宗师之战的翠白环三人也都收拢了心神,见到王钓鳌这般模样,掩嘴偷笑,乐个不停。
现在的王钓鳌又哪里有之前的威风?
王钓鳌面色黑如锅底,一时间竟然感受到了之前刘柒被刘平甩屁股看却又无可奈何的无奈之情。
不得已,他将目光投向刘柒,想要寻得一丝宽慰。
哪知刘柒和刘平这父子俩竟也是满脸玩味眼带笑意的看着他。
王钓鳌又将目光投向万掌柜,却见他绷紧了脸色,端坐着一动不动,似乎也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王钓鳌一声长叹,垂下头去,满脸悲伤。
涂脂到最后实在看不下去王钓鳌被众人这般戏弄,双手合十扫视向座中各位,认真地道:“好了。我保证老王绝对不会再出手了,各位放过他,好吗?”
李宗冉这一位不管何时仿佛都是一副笑呵呵表情的和蔼老人点头道:“好。看在你的面子上,今晚放过老王。大伙儿说好不好?”
“好!”
场中顿时传开一阵大笑声,响彻屋内,好不欢乐。
王钓鳌在众人的大笑声中,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委屈,和一股久违的暖意。
这种感受的出现还是自他功法大成之后破天荒的头一回。
涂脂温柔地伸手,揽过王钓鳌宽厚的肩膀,脸色有些发红,但眼神却分外坚定。
王钓鳌抬起头,第一个入眼的便是涂脂那明亮的眸子。
他不由晃了神,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就这么僵在了那里。一如之前的白亭歌。
涂脂伸出手,轻柔的捋了捋王钓鳌那并不算长的头发,仿佛练习过无数遍一样,动作熟练。
王钓鳌有些慌乱的侧过眼睛,不敢与涂脂对视。
说实话,他的心从未像此刻这样慌乱。这一点都不像他。
万掌柜在一旁笑容夸张,拼命起哄道:“喂!喂!老王,都多少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的。人家都这么主动了,你还这么晾着人家,合适么!”
王钓鳌转头,恶狠狠地瞪向万掌柜,但万掌柜却全然不惧,满脸笑意的看着王钓鳌,眼中涌动着一种名为鼓励的神采。
两人对着眼互瞪了三四秒,最后竟是王钓鳌败下阵来,心虚的低下了头,下意识就想起身离席。
涂脂用力按住了王钓鳌肩头,带着哭音低喊道:“别走!”
李宗冉轻声道:“老王,也许这次错过了,就真的是一辈子了。”
王钓鳌的身子顿时顿住了。他的脸孔低垂,看不清神情。
涂脂红着眼眶瞪着他,脸上满是倔强。她用一种颤抖的音线缓缓地道:“今天你必须要给我一个答案,我不想再等了。你要是再敢逃跑,我就真的一辈子都不见你了。”
一辈子不愿见我么?
王钓鳌咬紧牙,脑中热血一涌,忽然一个转身大力抱住了涂脂,就这么狠狠地将她拥入怀中。
涂脂睁大了眼睛,把脸搁在王钓鳌的肩头,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不经意间抬起眼眸,她望向众人,却见到座中的各位面上神情各异。万掌柜、刘平皆是带着祝福的神色望着她,李宗冉表情欣慰,李意气目露缅怀追思之色,而刘柒的脸上却写满了说不尽的落寞。
涂脂抿起了唇,心头暖暖的,有热流涌动。
角落里,翠白环三女看着他们二人,眼中满是羡慕之色,惊呼连连。
涂脂把自己的面庞深深埋入王钓鳌的肩膀,同样也伸出手,轻轻抱住了王钓鳌,一如一百六十年前二人在南疆千里奔袭时互相依偎着那样。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
刘柒看着紧紧拥在一起的两人,突然无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刘柒在心底翻来覆去颠倒上百遍,不知疲倦的念着一个字。
花。
生如夏花之绚烂。
那个比男儿还要潇洒风流的女子呵。
刘柒眼神迷蒙,在他的眼中,眼前的景物在飞速褪色,天地翻转,他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的帝国南疆。
那一年,南疆战乱四起,烽火如衔。
那一年,圣上仍处壮年身体无恙,和太子一起,带着如云高手与三十万军容鼎盛之至的大军,御驾亲征赶赴南疆平乱。
那一年,王钓鳌和涂脂千里奔袭,两人携手大破追云城三万叛军,立下汗马功劳。
那一年,李意气仗剑沉水道,一气之长万里之远,意气风发,一式大风颂一剑开山,无人可见无人能敌。
那一年,刘柒也还不是安成王,他在天光城独自一人挡下了那个如夏花般的奇女子,一眼之后便是一生。
那一年呵……
刘平偏过头,看着刘柒有些扭曲的癫狂表情,眼中亦有悲意。
他伸手揽过刘柒的肩膀,父子二人并肩而坐。只听刘平低声道:“爹,都会好的。”
刘柒转过头,看着刘平的脸,似苦非哭,似笑非笑,眼中悲伤逆流成河。
万掌柜沉默着,从桌子底下拎起一坛酒,一巴掌拍开封泥,直接将坛子扔向刘柒。
刘柒抬手稳稳接住酒坛,推开肩上刘平的手,仰头就是一阵痛饮。
酒液倾泻,滚滚落入刘柒口中。
看着这一个桌上,两幕全然不同的场景,李宗冉李意气二人心中都有些复杂。
另一侧,缩在王钓鳌怀里的涂脂突然扬起脸,认真地看着王钓鳌,一字一句地说道:“钓鳌,我等了好多年了。”
王钓鳌歉意的笑了笑,俯下头在涂脂耳边轻声道:“抱歉,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涂脂瞪起眼睛道:“那你说,你要怎么办,怎么补偿我?”
王钓鳌一声轻笑,语气悠悠道:“那我就只好再背一根钓竿,今后和你一起垂钓。”
他人独立鳌头,我自在鳌头之上,以一杆钓之。
故名“钓鳌”。
王钓鳌涂脂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已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