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童心下一凛,同时察觉柳川父的指甲又少了两片。
眼前白光一闪,凭武者直觉,感应到杀劫临身,未及有所因应,只一个吐息的时间,身前顿开一人高的烛龙之眼,迅将甲片吸纳入内,阵眼里猩风喋喋,如雷鸣灌耳,那种彻响好似久远前的呗唱,用尽单调的梵词妙音咏颂着无边无返无域的强大力量。
阵眼快速消弥,归于虚无,环顾四下,旧景安在,真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别动孩子。”钟肇冷言。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愧鬼离仓再度蓄力,而柳川父开始无限吸收细川之水,数条水龙先后飞旋而起,盘距在他足下,一时场面蔚为壮观。
再观钟肇,睥睨之姿不减,神情一往镇定,知晓敌手已做出豁命反扑的打算,只伸出手来,捏了个轻巧的咒花,双唇微启,吐出细语,有金色的光在他指尖跳动。
一道疾火与一条巨大的水龙同时攻向钟肇。
两股本不相容的力量竟而融合为一,火在水龙体中穿梭,将水龙烫成骇人眼目的金黄色,白汽蒸腾,随后水龙仰头一啸,吐出炽热的火雨,并有岩浆补充其中。
烛龙之眼理所应当再开,但钟肇与雷夔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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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童众人目之所及不过一片水汽,一时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紧张之际,忽而发现钟肇已站在他们三丈开外。
一股可怕的元力被释出,强势压在他们身上,有如千斤巨石逼身,碾得他们几乎顺不过气,双膝竟开始不由自主的朝地面屈折。
“好彪悍的元压。”这本是大魔们惯用的技俩,释出魔元,强压一切跪伏在自己面前,用以此彰显实力。跪他,聂慎倒是服气。
“在他面前,无魔配立。”吴满亦道。
水汽倏被烛火之眼吸纳,半天凶兽亦受钟肇的元压所抑,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低下了头,双膝受无形之力牵引,一点点弯曲,最后也难逃谦卑的一跪。
“这便是魔界第一。”
“兄弟,与你相逢一世,柳某甚慰。”
“你在胡说什么?”
“遗言而已,热不热?”
“热。”
“生有千千志,心有万万仇。一朝脱囹圄,但惜冢在荒。钟期颐,你这长生不死的怪物,我俩倒比你先解脱了。哈哈哈。”
“与知己同死,此生不算太差,哈哈。”
两道邪魅的笑声混合为一,既刺耳又凄楚。
接着轰然一爆,接着又是一爆。
漫天血水纷落,骨汁四溅,最后徒剩两具白骨笔直栽落云层,倒在胺脏秽土中,扬起一阵波及半天的荒尘。
施咒引动敌手自爆,是钟肇的拿手好戏,要剥夺他人之生,就要连血肉一齐剥夺,是他一贯的作风。
至于这恐怖的咒术到底是何时何地如何施展的,却从来无人看透,惟一的破绽是那些死者生前都说过同一个字——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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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边二十二人为钟肇支起的淡金色御界所护,倒未沾染半点污秽的残躯或血雨。
“你叫什么?”钟肇步步压近。
周童的脸几乎已埋进土里,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掘了出来,更有一双无形的手托起他下巴,教他不得不与眼前的不世之尊对视。
每一次喘息都心惊肉跳,虚脱了一样,哪里还有答话的勇力。
他不言语,钟肇便替他说:“四瞳金仁,玄鸟苗裔,还是个女儿身,你身上的佯身术使得不差。”
“小女罪该万死。”求生的欲望催急了他说话的节奏,更涨红了一整脸。
“彻天瞳既能窥破一切术法,你知道双兽是如何死的了?”
“常侍明鉴,小女虽有彻天瞳,但自身元力低下,并不足以策动,遑论觑透常侍术法。”彻天瞳乃玄鸟一族独习的瞳术,为先祖鸾皇所创,能凭术看穿敌手招术,以先发制敌。此术本为玄鸟一族披靡六界的本事,却也是引动全族被灭的根由。
钟肇摇摇头,“既能看清柳川父的暗招,你的瞳术已不浅。”
“非也,小女生有四瞳,平日目之所视,就比常人更广阔更细微,故才得觑见破绽。”
钟肇静了一会儿。
“你可知玄鸟一族因何被灭?”
“知道。”
因为一个梦境,一个诅咒,一段预言,一句话,时至如今,玄鸟一族仅存他一人。
要不是佯身入了国子监修习正统术法,侥幸躲过那场盛大的厮杀,恐怕他亦难逃一劫。
“交出双眼,余饶你不死。”
周童已瑟瑟发抖,恐惧漫溢,无法再忍。
从他袍下又飞出许多淡金色的小虫,飞快挨在一起,结成一个盅的模样,那大小,正适合盛放一双眼睛。
他明白,在钟肇这等强悍无匹的存在面前,叫苦,辩驳,拒绝或反抗,甚至怠慢,都不过是自寻死路。
可他不能死,他还有仇要报,还有想杀之人未了结,还有大事要谋。
于是缓缓抬起了手。
最后看一眼九色天光,接着便是一片耀眼又痛人的血瀑。
双肩抖了抖,他甚至没有哼一声。哪怕万念俱灰,也没敢哽咽。
血液顺着两颊飞快的落下,腥味刺进鼻腔,巨大的疼痛之外,恐惧紧攫着剩余的四感,使腥味被无限放大,充入脑海之中,好像整个世界幻作无垠血泊,而他腌渍在中。还是不太敢喘息,没了那份力气。
失去彻天瞳的玄鸟,不只意味着失去光明,更代表此生修为都被一同摘了去,因为此族耗尽一生,都只为修一双彻慧彻悟的眼。
沦为废人的他想,今日之痛,她是一定要报的。
“再问一次,你叫什么?”
“瞳生,瞳瞳而生。”
“芳龄几何?”
“四百八十七岁。”
“三日后,雷夔来接,与余成婚。”
“……”瞳生复将脸埋入尘埃里,“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