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月25日,刮了几天的风停了,天气转睛,空气中有了越来越潮湿的暖意。
在我以为马上要进入紧张的凶案侦破工作的时候,我们的“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专案组却突然安静了下来。除了陆树斌和他的助手还在忙碌地准备着向省厅以及公安部上报的勘验资料外,专案组的每个人基本上都很清闲。
我的工作就是把相机里的照片洗出来给陆树斌,并且担任了绘制凶案现场图的任务,但是只是绘制1月16日和1月19日的现场图,1988年和1994年的图是在档案里就有的,很粗劣,仅是个大概,为此我将1994年的现场图重新绘制了一次,成为四幅现场图中细节最为详细清晰的现场图。
我和陆树斌的合作中很少有交流。他很沉默,可能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一个拍照片的小民警而已。
但是大家都知道,案件毫无头绪。专案组按照方远山提出的侦破思路,做了大量的摸排侦查工作,似乎有许多收获,关于受害人的特征,生活习性等,在石岳副队长的带领下,可以说做到了无一遗漏,但是即便这样,依然没有非常明确的嫌疑目标。凶手犹如我画的“梦中人”一样,概念和轮廓都很模糊,没有任何令人惊喜的收获。
还有一个原因,马上要过年了。所有漠南的市民,包括我们警察,和所有中国人一样,都身不由己地沉浸到过年的气氛中去了。虽然按照规定,警察在所有节假期间必须要值班,但是,在中国人春节情结的感召下,警察也是要过年的。
这一天是休息日,还有三天就要过年,爸爸妈妈已经买齐了所有的年货,开始烹炒煎炸,年货多半是按照我的喜好来购买的。我想到厨房去尽量帮他们干一点活,但是总是被爸爸赶出来让去看电视或者看书。
我突然想起来,应该也在过年时候整理一下我的藏书,于是我将房间里所有书籍全都搬出来开始整理。不知道为什么,整理书的时候我想起了江谦,因为他也是在整理自己的书的时候,意外涉及到那起“1998.1.19”凶案里。我和吴迪再次询问完他之后,周吉峰命令我们让他回家过年,但是有一个条件,不许回老家,只能回叔叔家。
江谦,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我突然想试着用我所学到的知识去描述一下这个人。
年轻,清秀,文质彬彬,内向,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忧伤气质,但同时却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从容和平静,当我和他交流关于凶案的问题时,我竟然会有一种感觉,觉得他和我想着一个同样的问题:凶手在想什么,他要什么?
思绪飘散,我机械地整理着书、思考着问题。突然手边的一本书吸引了我:《金赛性学报告》。
我也有这本书,吴迪那里也有一本,就是被江谦看过的那本。
和这本书放在一起的,还有两本书,一本是《海蒂性学报告·女人篇》,另一本是《海蒂性学报告·男人篇》。这是我上大学时去旁听犯罪心理学课程,导师梁教授特意赠送给我的。他说,这些书似乎跟犯罪心理学没有太多的关系,但是所有犯罪心理,都是放大了的正常人的心理而已,想要掌握犯罪心理,首先要掌握最普通人的心理。还有,他告诉我,人性是最复杂,但是也是最简单的,你要了解他,他就很简单,因为人类是靠思维决定行动的。
那么“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凶手,他靠什么样的想法和心理来支配他的行动?他要通过这一系列凶案来达到什么目的?泄欲?复仇?或者……
“小童!”妈妈突然敲门喊我,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忙起身开门,妈妈推开门说:“小童,看谁来咱们家了!”
站在客厅门口正在蹭鞋底的是吴迪,他的脚边放着一只塑料袋子,包得很严实,但是有一股腥膻味道从里面散发出来。
我很意外:“吴迪,你怎么有空来?”
吴迪理了发,脸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的便装也是新换的,样子像个换新衣过大年的小孩儿,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他此时倒腼腆了,可能第一次到我家的缘故,一脸通红,有些手足无措,还一次次将鞋底在客厅门口的垫子上蹭,不肯走进客厅中坐下。
我赶快过去拉他:“别蹭了,赶快坐吧,你手里拿的什么?”
吴迪坐到沙发里:“昨天晚上去县区出差,顺便在那里从老乡家买了一只羊羔子,刚六十多天,十几斤重,过年够吃了。”
爸爸也从厨房里出来,和妈妈一起表示感谢,又说:“家里就三个人,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
吴迪突然很勇敢:“没事,叔叔阿姨,要是不嫌弃我,我过两天就到家里来帮你们做,也帮你们吃。”说完后,他侧头冲我扮了个鬼脸。
一下子,轮到我脸红了。
爸爸和妈妈对视了一眼,满脸的惊喜。爸爸于是二话不说,将那只装在袋子里的羊羔拎进了厨房。妈妈也给吴迪倒了茶端了水果后跟着爸爸去到厨房。
我瞪着吴迪叹口气:“你这是搞什么呀?”
吴迪此时和在单位时的一脸严肃判若两人,他凑到我身边,嘻嘻笑着说:“你闻我身上是不是有一股羊膻味?”
我躲开他,打趣说:“有一股狐腥味!”
吴迪不明白:“怎么?”
我说:“你像一只狐狸一样狡猾,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我们家。”
吴迪嘿嘿笑了:“嗯,真是有点!哎,管它羊膻味还是狐腥味,反正能顺利进你们家的门,看看叔叔阿姨,我的心意就尽到了。”
我无奈地看着他。
他是如此直接的一个人。虽然让人有些意外,但是却无法拒绝。
2
从下午一直到晚上,吴迪都赖在我们家里,先是帮爸爸剁了羊肉,然后又到我的房间乱翻了我的书。在翻完我的书后,他突然沉默,许久才问:“汪小童,你在大学时读的是什么专业?”
“法学,我本来准备当律师或者法官、检察官的。”
“但是你书架上的大部分书,都是犯罪心理学方面的,这是你的爱好吗?”
“算是吧!”
吴迪沉思了一下,突然说:“汪小童,你知道你那天当着周副局长、方队长和专案组全体成员说的那段话真的很令我吃惊。”
我看着吴迪:“为什么会吃惊?”
“因为你的侦破思路和我们以往的完全不一样,你太大胆了,你会让组里同志感觉你是个异类。”
我不高兴地说:“可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啊。我既然是专案组的一分子,就应该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吴迪笑笑:“你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儿。”
我笑:“哪里特别?”
他想一想:“有时候感觉你很羞涩,很柔弱,但是有时候又感觉你身上有一股力量,特别强大的力量。”
“是吗?”我看着他,“我想,我的性格本来是羞涩的,但是警察工作,怎么能容你羞涩,我们必须是强大的,从心理上必须是强大的。”
吴迪斜了我一眼,笑了:“你很犟!”
“是啊,是很犟!”我回答。
“汪小童,那你告诉我,你理解的犯罪心理学最深刻的意义是什么?”
“也仅是人的心理吧,一个扭曲了的普通人的心理。人之所以犯罪,只是他放大了我们每个人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比如你触犯了我,我很生气,但是也仅仅只是生气,最多记恨你一阵子,但这种生气一旦在某些人身上被放大,就会去犯罪。还有,我们每个人都有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但是通常情况下,正常的人会压制这种欲望,然后作为社会人,会通过社会所认可的合法手段去满足这些欲望,但是在某些人身上,这种欲望被误读或者扭曲后,他们会用暴力等犯罪手段去满足自己。这一切都是放大了的我们正常人的心理,正常人的心理走向畸形,便形成了犯罪。”
“某些人,也就是说犯罪人群,他们有明显的特征吗?”
我看着他,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刑警的问题呢。罪犯特征是一位从国外留学回来的犯罪心理学教授特别提出过的,我上大学时老去旁听他的讲座。这也是犯罪心理学界一直备受争议的学术命题,心理学界一直都有辨别和了解犯罪心理的各种理论和研究,其中一些理论是相当奇怪的。
法国狱医罗瓦涅拿犯人的头来做石膏模型,看看头骨有没有‘退化’特征;意大利医生切萨雷·罗姆布罗索教授设计了一系列奇怪的测量仪器来支持他的学说,即罪犯的不同等级都有特别的‘面相’。例如,杀人犯有突出的下巴,颊骨分得很开,头发浓密,胡子稀疏,面色苍白。”
吴迪:“那就是说,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去分析,一个人杀不杀人,犯不犯罪其实都有可能是天生的,都写在脸上,对不对?”
我微笑摇头:“我说过了,这只是一部分心理学家提出来的个人观点,并不代表犯罪心理学的权威理论,我们从学校里学来的主流理论还是:犯罪心理学是基于正常人的心理学延伸过来的。”
吴迪:“我明白了,是一些伪命题。”
我想起一个问题:“吴迪,你对江谦怎么看?”
“江谦?”
吴迪皱起眉头,从口袋里掏出烟,说:“汪小童,我想抽支烟可以吗?”
我从客厅拿来打火机,帮他点上烟。
吴迪笑了:“你会帮别人点烟?”
我也笑了:“我小的时候经常和姐姐抢着给爸爸点烟……”
提及姐姐,我猛然间心刺痛了一下,脸色黯然。
吴迪立即转开这个话题,说:“汪小童,你知道吗,我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消除过对江谦的怀疑。”
“为什么?”
“因为在‘98.1.19’案中,江谦是报案人,而我们刑侦上一般会将报案人列为重点排查对象。还有,到目前为止,只有他婶婶一个人能证明他案发时是在家打扫卫生,那么他案发时是不是在打扫卫生,是一个疑点。最主要的,是他给我们讲的那个‘厕所旁的人’,让我对他异常怀疑。那个他所目击的人,据我们多方了解,并没有第二人看到,也不是附近居民。那么很有可能,是江谦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虚构了这样一个‘厕所旁的人’来混淆视听,他会不会是另有目的?”
我看着吴迪:“这么重大的怀疑对象,为什么你不向局里做汇报呢?”
“这个案件非常复杂。”吴迪深吸一口烟,“我负责整个案件的现场痕迹勘验,由于案发都在平房,所以所有现场痕迹都被不同程度的破坏,唯独‘98.1.19’案现场痕迹比较清晰,据说当时是江谦进入现场后立即阻止了其他人进入,所以现场只有被害人、江谦、江谦婶婶三个人的指纹脚印。但是在门口的墙上,开始有和‘98.1.16’案件相同的指纹出现,我们就是根据这枚指纹和相同的作案手法来和‘98.1.16’案并案的。所以江谦虽然有作案时间和作案机会,但是却有人证明他不是凶手。我们的侦查指向依然是留在两起凶案现场的同一枚指纹……”
这时候妈妈来喊我们吃饭,于是关于案件的讨论也就这样结束了。
爸爸做了一大桌子菜,里面涵盖了南方菜和西北菜,甚至川菜的精华。主食妈妈则特意做了从本地农村老乡那里学来的臊子面,一人一小碗。
吴迪在爸爸妈妈的热情招呼下,吃了很多的菜,每吃一口,都要将爸爸的手艺拼命夸赞一番。爸爸还拿出他珍藏的五粮液,和吴迪一起对酌。吴迪酒量不错,但是平时因为有纪律是不常喝的,今晚突然放开,两个人喝得很开心。我坐在吴迪旁边,妈妈坐在爸爸身边,俨然一家人。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两个男人聊得很投机,他们兴趣相投,都是憨直的性格,竟然有点儿像一对父子,令人欣喜。
家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欢聚一堂的气氛让我感觉我们提早过了春节。但是这种感觉一经过心头,也让我有一丝羞赧。
吴迪仅仅是我的同事,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他到家里来也许只是看看我和我的父母而已。
——我这样告诉自己。
3
1月25日晚上9点,无风,空气中弥漫着冬天的寒冷。
吴迪要走,爸爸妈妈让我出来送送他。临出门时,爸爸说:“小童,我等下也要出门散步,你和吴迪在前面的公园里转转,我在门口等着你,我们一起回家。”
我说:“爸,你不用担心我。”
吴迪拉了我一把,不让我说下去:“好的,叔叔,我们会在那里等着你。”
我穿上厚棉衣和吴迪一起走出家门。已经立春的西北城市,天气依然寒冷,我和吴迪走在偶有行人的大街上,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童!”走过了小半条街,吴迪开口,“我今天到你家来,你没意见吧。”
我笑笑:“你能来看我父母,我很感谢呢。”
“其实我也是来看你的。”他转过头看街对面的霓虹,同时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心跳了一下,是一下自己都能听见声音的跳。
我们默默又走过了半条街,前面就是爸爸说的街心公园。与大街上相反的是,公园里有许多晚上出来散步的人们,有单独行走的中年人,也有像我和吴迪一样拉着手走的男女,当然更多的是老年人,他们静静地坐在石椅上发呆或者聊天。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唱秦腔的自乐班子在吱吱呀呀地吹拉弹唱。
有几个十多岁的大男孩儿在前面放鞭炮玩,我怕炮声,于是捂住耳朵,等他们放完鞭炮再过去。男孩儿点着鞭炮跑了,几声巨大的响声后他们开心地大笑。
吴迪拉着我走过去,蹲地上看了看,竟然捡起来一个没有点燃的鞭炮,炮捻还留在外面,却很短。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将打火机给我说:“小童,帮我点支烟。”
我很开心,噗噗地打着打火机用手遮着风给他点烟。吴迪吸了一口,然后将烟拿在手里准备点那只炮,嘴里说:“小童,小警察同志,不要怕啊!”
我强自镇静,说:“我不怕!”
吴迪小心地用香烟点着了炮捻,然后我看见他一手拿鞭炮一手拿烟,将滋滋作响的鞭炮放到了嘴边,将香烟扔向了天空。
我惊惧地大叫了一声。
但就在那一刹那,吴迪用我看都没看清的动作将鞭炮扔了出去,一声刺穿耳膜的巨响在我们的头顶炸开。
我觉得我心都快要跳到半空中去了,却在那一瞬间被吴迪用双手捂住了头:“哈哈哈,小丫头,害怕了吧!”
我使劲打他:“你疯了吗?这么吓我!”
吴迪嘿嘿笑着:“我以为你不害怕呢,小丫头,你还是个小丫头哦。我跟你说,我们在学校时,过年过节,总是和同学们一起玩这种扔鞭炮的游戏,没少挨过炸,后来大家都练出来了,现在,想炸着我可没那么容易,我们那时候管这叫‘猪嘴功’。”
“为什么叫‘猪嘴功’?”
“你想想呀!”
我想一下,立刻明白过来,忍不住大笑:“哈,是因为你们每个人的嘴都曾被炸成了猪嘴?”
吴迪也大笑:“聪明,不过那时候都用最小的小鞭炮,炸的次数也少,最多就是喷一脸灰,不然要用真炮,估计不是猪嘴,成兔嘴了。”
我们在公园的草坪里笑得前仰后合。
吴迪在工作之外,完全像个孩子。他被辣椒辣晕时狂喝凉水的动作,他为了逗我开心的恶作剧,都是一个十足的小孩子才有的性格。
“吴迪。”我用手指抠抠他的手心说,“你看,其实凶案并没有太多影响漠南人们的生活,他们照样在晚上出来活动,也有单身的女孩儿。”
吴迪点点头:“是啊,汪小童,其实我有一个问题最近一直在思考,我们现在实行的未破命案坚决保密制度究竟是对还是错?”
“哦?”我问,“为什么这么说?”
“最近整个漠南因为两起紧连的命案,谣言满天飞,大概的说法是,受害人都是风尘女子,作风不正,品行不端,在晚上被人杀害,行凶者是因为厌恶这类人群而作案。这种说法现在在坊间已经是言之凿凿了,但是,你知道我们真实掌握的案情并不是以这样的,受害人都是普通的女性,而且都是白天遇害。汪小童,你知道我现在担心什么?”
我握紧了他的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吴迪转头看我:“你知道?”
“我知道!你和我的担心是一样的。你担心群众因为不了解凶手的作案规律,所以无法防范,会再有凶案发生,会再产生新的受害者,但是我们的纪律和规定是没办法改变的,必须这样。”
我们对视了一眼,继续慢慢往前走,不再说话。然后我看见了爸爸,他站在公园门口,扭动着腰肢做着锻炼。
吴迪也看见了爸爸,他站住说:“小童,你真幸福,你有那么爱你的爸爸和妈妈。”
我看着爸爸的身影,感觉眼角有些发涩。
许久,我轻声说:“吴迪,你知道,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不是爱情失意,不是贫穷落魄,而是和亲人生死分离——永远的分离。”
吴迪转身用手抚着我的肩头:“小童,我知道,我明白的,我会好好保护你,还有你的父母,相信我。”
我从他的手掌里感觉到温暖,不同于任何温度的温暖,这令我心跳加速。
然后我从他的手掌里逃开,跑过去搂着爸爸的胳膊挥手向吴迪大声说再见。
……
4
1998年1月28日,阴历的大年三十。
漠南1998年的春节,天气晴朗,满大街充溢着过年的喜庆。夜晚华灯初上时,鞭炮声震响了整个城市的上空。
我们家也是一片新年新气象,爸爸妈妈忙了一下午,做了丰盛的年夜饭。这期间,远方的叔伯姑姑们不停地打来电话拜年,还有爸爸妈妈的同事学生,电话不断,欢乐也不断。我们的春节过得如此热闹温馨。
晚上6点,年夜饭准时开始,爸爸妈妈都穿了新衣,我更是从头到脚一身簇新。爸爸像往年一样,倒了四杯酒,宣布年夜饭开始,我端起另一杯,将里面的酒倒进的我杯子里,然后将空杯子装进衣服口袋里,端起来起身敬酒给爸爸妈妈,祝他们二老新年快乐,健康长寿。
爸妈对视了一眼,也端起酒,一饮而尽。
有半支烟的功夫,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脸上堆满了新年的喜庆笑容。我快乐地品尝着各色各样的年夜饭,大声地称赞爸爸的手艺比去年又精进了许多。电视上国家领导人在对全国人民做着新年祝辞,新闻结束后,电视屏幕上的烟火混合着漠南市上空的鞭炮声,热闹喜庆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
我一直陪着爸妈守夜。
12点钟声快响起时,我的同学董菲打来了电话,给我们全家拜年,我从心里感到歉意,说自己一直想抽出时间来和高中的同学们聚一聚的,结果太忙没有时间,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董菲说:“没事的汪小童,有时间了大家再聚,只要你工作顺利就好,不要像我,没有工作,大年三十晚上都要被父母唠叨。”
然后口气便有些沉闷。
我立刻转移了话题,问到另外几个要好的同学的近况,结果董菲告诉我,除了几个有家庭背景的同学没考上大学却进了机关单位上班外,班里其他同学都没有什么稳定的工作,好几个去了南方发展,也暂时没有消息了。在漠南的同学中,最近有十几个联合起来搞某化妆品的传销,天天晚上在平房里讲课。她被拉去听过两次,但是也没有多少兴趣。她觉得大家都过得很迷茫,年轻、有梦想,像攒足了劲的狮子,却找不到奔跑的路径。
我和老同学叹着气挂断了电话。
随后,我在北京、上海和南方城市的同学也纷纷打来了电话。这些名校毕业的天之骄子们个个都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对我回到漠南表示了深刻的惋惜,其中最要好的同学安予静在电话里不顾大过年的忌讳,再次痛骂了我,骂我背信弃义,不和她一起开创中国最强大的律师事务所。
接完电话,我在鞭炮声中,让自己安静地想这个世间的得意和失意,繁华和落寞。
1998年的除夕夜在热闹与寂寞中慢慢过去了,和任何一年的春节一样,热闹,喜庆,阖家团圆,但是我知道在漠南的某几个家庭里,却深藏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中国人的春节是一个概念性的东西,许多窘困的人、孤单的人会当它是一个坎,因为在浓烈的喜庆团圆情绪之下,许多悲伤的情绪会更加凸显出来。古人已经写过“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诗句,但是“思亲”其实只是一种文人情结,太文艺了,有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浮浅轻狂味道。真实的生活里,比思亲更残酷的,还有贫穷、失意,以及更深的欲说还休的伤痛,会在举国欢庆的时候愈加地无法抑制。
5
1月29日,正月初一。
因为守了大半夜的年,我和爸爸妈妈待在家里没有出门,有左右邻居来拜年,也只是坐一坐聊天喝茶。
初二我值班,见到同事还有吴迪,给他们拜了年,结伴到领导家去转了一圈。我虽然是第一年上班,但是从父母那里早已知道,这是中国人不成文的规矩。
到下午3点多的时候,当大家商量是各自回家还是到谁家去聚一聚的时候,吴迪悄悄拉过我,说:“我们上你家,陪叔叔和阿姨吧!”
吴迪过年只回家待了三天,我正替他担心他怎么吃饭,他倒不客气,自己提出来了。于是我们脱离了组织,去街边给爸爸妈妈买了些礼品,一起回到我家。
爸爸妈妈看到吴迪很惊喜,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他们只见了一面便很喜欢的小伙子能在大年初二就来给他们拜年。
我们宛如一家人一样坐到一起欢声笑语,过年的菜是现成的,十分丰盛,爸爸和吴迪开始小酌。两个男人很开心的时候,强烈要求我加入进去,吴迪还从旁边怂恿妈妈说,干警察的女孩儿,按道理应该什么都会的,只不过小童上的不是专业警察学校,所以必须在上岗后补上,应该试着喝一点儿酒,当然抽烟就不必了。
爸爸妈妈都是极开明的人,都笑着赞同吴迪的观点。我和妈妈于是也倒了酒,试着慢慢去喝一点儿。
就在我们一家人很开心的时候,有人敲门,妈妈起身去开门。然后热情地让敲门的客人进来。
令我和吴迪差点叫出声的是,走进来的一男一女,男的竟然是江谦。
他依然穿着他旧旧的棉衣,里面是手织的晴纶线的毛衣和白色的衬衣,唯一的变化是理了发,整齐的鬓角,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他的身后是一个女孩儿,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个子有点矮,但眼睛很大,穿着粉色的棉衣,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以及单纯无邪的气息。
而当江谦看见我和吴迪的时候,他的惊讶和我们两个人是一样的。
愣了有半分钟,我才反应过来,忙让两个人进来坐,并问:“江谦你太神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家的?”
江谦满脸通红,嗫嗫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妈妈“咦”了一声,说:“你们认识啊,这是我们学校刚分来的小江,才报到,还没有上班呢。小江,快进来坐!大过年的没有回家陪父母,就来给我拜年,真是过意不去。”
我和吴迪对视一眼,心底都惊叹了一声:漠南真是太小了。
当然我们两个也心知肚明,江谦肯定没有回家过年,周副局长安顿过他叔叔婶婶的。
搞清楚了关系,于是赶快让坐下来,倒茶水。而江谦此时似乎比接受我和吴迪询问时更加拘谨,他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一直红着脸,低着头,甚至忘记了介绍他身边的女孩儿,只顾自己低头喝水。
妈妈说:“小江是中文系毕业的,以后带上几年课,会成为我们学校的中坚力量的。”
爸爸说:“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去准备饭,你们年轻人一起坐着吃顿饭吧。”
江谦赶紧起身:“不,我们现在就走了,我们两个也是顺路,听学校的同事说曹主任家在这里,所以进来拜个年,现在就要走。”
曹主任是我妈妈,她是学校的教导主任。
正在我心里还在感慨漠南真是太小太小了的时候,江谦已经起身拉起身边的女孩儿,就要匆忙离开。
我给吴迪使了个眼色,吴迪立刻会意。他一把拉住了江谦:“兄弟,既然来了,就别客气,我也知道你过年连家都没回,就在这儿吃饭吧,回去也是在别人家。”
江谦倔强地要挣脱吴迪的手,却没有如愿。他抬眼哀求般地看着吴迪,但是反抗却没有之前坚决。
爸爸和妈妈立刻去厨房收拾饭菜,这时江谦却再次站起来,他说:“我去帮曹主任吧!”然后不容推辞,便脱掉外衣冲到了厨房,却手忙脚乱,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爸爸要将他往外推,被我拦住了:“爸,就让他给你打下手,随便干点啥,我和妈妈陪另外一位客人吧。”
爸爸明白了我的意思。
一个刚分配的大学生,到领导家拜年,被留吃饭,是不敢坐在客厅里等着吃的,与其让他坐着难受,不如让他去干点活儿,以缓解内心的压力。
我回到客厅,看见江谦带来的女孩儿正入神地盯着电视屏幕看重播的春节晚会的小品,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笑声。
我坐到她的身边:“你是江谦的女朋友吧?”
女孩儿蓦然回过神,脸一红:“嗯!”
“你姓什么?”
“姓梁,梁月!”
我抓瓜子给她吃:“你和江谦认识几年了?”
“我们是一个村的,是初中同学。”梁月在说这句话时,语气里充满了骄傲,“他从老家到漠南他叔叔这边来上学,我就跟他一起来了,他上学,我打工,他假期也和我一起打工,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笑笑:“那他还挺能吃苦的,边上学边打工挣钱。”
“嗯,他的学费都是他自己挣的,从来不跟家里要,有时候还给家里寄钱呢,我可佩服他了。”
厨房里传来一阵滋滋的声音,那是高压锅在炖肉,伴着阵阵羊肉的浓香。吴迪喊一声:“嘿,做羊肉了,小童!”
“肯定是江谦做的!”梁月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她。
“因为江谦从一家店里偷学过手抓羊肉的做法,可地道了。”
我惊叹一声:“哦,看来我们真有口福。”
半个小时后,我们正月初二的年夜饭开始了,是另一种热闹。不期而遇的三个年轻人,让爸爸妈妈感到分外开心,他们甚至忘记了问我和吴迪是怎么认识江谦的。
江谦做的羊肉,出乎意料的浓香。可能是因为羊肉好,又是用家里的调料加上细致的做法,香味甚至超过了那家有名的老马餐馆的。爸爸妈妈再次带领我们举杯,为了新年和年轻人们的未来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