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九年,春。
时候刚是三月,尚带着寒意的风吹过杏花枝头,柳条婀娜。山渐绿水渐清,昭示着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春日的明媚和晴朗却还是照不到所有地方,在这春光难以企及的阴暗角落,姜清岚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面带微笑地看着被自己逼到角落的人。
这是个正靠着墙根瑟瑟发抖的猥琐男人,五官模糊在脸上一片又一片的污迹里,几乎看不清具体的位置。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蹲坐在墙根喃喃自语,似乎极为恐惧。
“兄弟,别装了,”姜清岚看着他的样子啧了一声,有点不耐烦,“前两天晚上我就注意到你了,鬼鬼祟祟跟着我一天,一个人混不下去找丐帮啊,偷我东西干什么,我像是有钱人吗?”
回应她的是男人低低的呜咽和长长的擤鼻声,这可怜又有点可笑的样子落在姜清岚的眼中却是一幅十足的抵死不认图,见男人第三次用脏兮兮的袖子把鼻涕和眼泪一起擦去,她有点难以忍受,手一挥,大刀的刀背重重地砸在男人脚边。
“跟你说话呢,我知道你不傻,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否则,哼哼……”变出一副狞笑,姜清岚将刀面拍在男人的脸上。冰冷的触感使他一个激灵,第一次在这段单方面的对话中抬起头来,以一种与他懦弱表象不符的勇气直视着姜清岚的眼睛。
男人这一抬头,倒显出了他原本怎么也看不分明的五官来。姜清岚忽然发现她正威胁的是一个满面皱纹,眉毛稀疏,连眼球都浑浊了的老者,刚刚被他还算健硕有力的背影迷惑,尤其是他满头黑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洗,竟先入为主,认为他是个壮年男人。
虽然平时基本靠坑蒙拐骗为生,但举着大刀威胁老人家这种事情,自认为身强力壮的姜清岚还是第一次做,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连忙把刀拿了下来。“那个……大爷啊,我以为……嘿嘿,对不住啊,对不住。”她一边道歉,一边伸出一只手想把地上的老人拉起来。
没想到这老者并无动作,只是用他浑浊无神的双眼死死盯着姜清岚,几秒过后姜清岚不耐烦了,伸出去的手一甩,站直了就想离开。可能是她的动作刺激到了老者,他突然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抓住了姜清岚的手腕。
“流落、流落人间的荧惑……”老者出手如电,姜清岚没有挣开,便听得他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起来,“……流亡太久,不易归位,天将降大灾于世啊!”说到最后老者几乎是在嘶吼,他用另一只手在身后狂乱地摸索片刻,举起一把发了潮的符纸,看也不看地全塞进姜清岚手中,“拿、拿着这个,此乃定魂符,可护你一时无忧……”他的话音又低下去,变成了喃喃自语。
姜清岚忍不住朝天翻了翻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才低下头,攥住了那一把符纸,感觉自己用用力就可以挤出两滴“符水”来。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空着的那只手掰开了老者,“大爷,您这卦算的也太差了,从前是摆摊的?肯定是给什么有钱人算了这么一卦才倒霉的吧。我跟您说啊,想挣钱您不能这么说,您得挑人家喜欢的。还有啊,您这道具也该换换了,”姜清岚摊开手给老者看,那堆原本就惨不忍睹的符纸经过两人之手,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作为符纸的尊严,成了一坨黄色的不明物体。“您瞅瞅,您这么算命也不怕被打啊。”
这老者可能是神志不清,情绪转变得飞快,刚刚还给人算着命,姜清岚说话的功夫又变了模样,板着一张脸,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他虽然健壮,可身材矮小。姜清岚偏小巧玲珑,身量与普通女子相比已经矮了不少,而这老者只到姜清岚肩膀上下处。他面无表情,乍一看甚至还有几分威严,只不过被脏兮兮的衣服和鸡窝似的头发淡化了。
“天道既定,我等凡人怎能妄想更改。只有听从诸神的召唤,方可逃过此劫。”他语气平平,却令始终带着嬉笑神色的姜清岚突然拉下脸来。姜清岚退后一步,打量了一番这落魄邋遢的老者,又看看手中烂泥一般的符纸,含义不明地笑了。
“天道不应该先教教你怎么活的体面一点吗?”姜清岚举起手中符纸,定定地看着老者。她笑容满面时总是带着脱不开的孩子气,可一旦收了笑容,就显得格外严肃和不好接近,连那张少女的面容都成熟起来。“你信你的天,关我何事。”
两人接连用陈述的语气说出问句,气氛不知怎么紧张了起来。那老者竟气势大涨,与方才的唯唯诺诺判若两人。他昂起头看着姜清岚,神色高傲又冷淡,“愚蠢。”
姜清岚的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她抿了抿唇,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脏话咽回去,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弯了一点腰,使自己能和老者目光相接。她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老人家,我不管你为何而来,又是怎么选中了我,我只能说你选错了,我不信天,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天道如此又如何?我等凡人不是卑微如蝼蚁么,想来一只蝼蚁又能做什么呢?您太看得起我了。”
说完,她退后两步,低下头不再看着老者,慢条斯理地将符纸清理干净,脸上又挂上了初见时的微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咱们各不相干……”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老者忽然猛地抽了一口气,像被一个隐形人打了一拳一样向后倒去。姜清岚一惊,连忙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才不至于让他整个人砸在墙上。可这老者的神志仿佛被刚刚那口气一起抽空了,他甩开姜清岚的手,无力地靠在墙上,双手护在胸前,鼻涕眼泪口水一起流了下来。只见他又哭又笑,神情已是疯癫至极,甚至说起一种听起来十分非人类的古怪语言,时而还吟唱两句,那场面诡异极了。
“嘿?”眉头一皱,姜清岚复又上前,伸手就抓住老者的领子,“你给我装疯卖傻是不是?神神叨叨地吓唬谁呢?还我东西,否则让你变成一个死疯子!”
可惜,她的威胁被老者的一段吟唱掩盖了。姜清岚又试着和老者说了几句话,无一例外都没有得到回应。眼看着天色欲晚,她不愿再在这老者身上浪费时间,却也不好对他动粗,只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临走时,她暗暗记下了周围的环境,准备明天再来看一看。
然而,姜清岚刚一消失,那疯癫老者便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此时正值傍晚,夕阳的光晕尚未消失,温度却已经低了,重新变凉的风吹过,吹得人衣袖簌簌作响。这老者从昏暗的角落走到光线下,重重地跪在路中央,面朝夕阳静默着,不知在做什么。
黄昏总是很短,当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消失,一个低矮的身影也随之倒下,如果此刻这条荒凉的小路有人走过的话,会发现一个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人,像一个真正的乞丐一般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