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铭来至正屋,还未进去,便听见屋里传来阵阵弦声,想来是奇林说的那新来的已然练上了。
推门进去,弦声戛然,窗台边坐的阎景俞正捧了书看,听得乐声停,抬头看了眼面前坐的捧着个长柄乐器的壮实男子,瞧见他正回头看着房门处,便也顺着往那儿看:“哟,花铭姑娘来啦?我来予你介绍一下,这是昨儿入夜时来的又一位弦师,叫周航,独善三弦儿。”
那叫周航的,捧着手里三弦起身,对花铭颔首一礼,花铭回以一礼,道:“我叫花铭,善弹中阮,也是昨儿个来的,比你要早些,入夜回自家收拾了些东西,倒没和先生碰上。”
阎景俞又指了花铭对周航说:“这可是我们燕京有名的礼乐世家,花府的千金,虽说善弹中阮,但大小物件儿都有摆弄的,你二人闲来可以互相讨教一二。”
周航心中似有疑惑,怎的好好千金不做,跑来戏班做活?面上倒是不显,只端正了姿态,又对花铭行了一礼:“那日后还请花姑娘多多指教。”
“阎先生好端端的,将我家底子都透完了。”花铭故作嗔怪,也端正回了周航一礼,“周先生日后可别再对我行这般大礼了,原想着逃了家去,没什么礼节要端着的了,可偏偏您这样,我这不回给您显得我不知礼,次次回您又累的慌。”
见着那人笑了,花铭自个儿也跟着笑开:“我虽大小乐器都有摆弄,却学而不精,杂学了一堆有的没的,哪像周先生这般专精一门,我可得趁这会儿多练练,莫叫一会儿开戏了,给先生拖后腿。”
阎景俞见着二人初见不算尴尬,便放下心,起身指了指一边架子上放的中阮对花铭道:“你的阮昨日给你拿来我们屋了,后头屋子潮,乐器放那可得遭罪,日后就放在我们屋里,这架子上随你们摆哪,左右班里习乐的儿徒不多,乐器也都是放我们这儿的。”
“你们且在这儿练着,我今儿起得早,和师父他们闲话去,你们相互多磨磨,未初开戏,午时二刻便得去幕旁候着,可别记差咯。”阎景俞见二人点头,便安心出去了。
阎景俞出去后,二人便加紧操练起来。两个时辰下来,周航都未主动提过一句话,花铭偶有提议时,他也能应答一二,总而言之,相处还算融洽。
午时过了,二人便放了乐器出屋用午饭。戏班后院的厅里摆了四五大桌,花铭、周航与奇林几个同坐了班主那一桌,班主上位,左右下首分别是奇林与于副班,再次为阎景俞与陶云圣,下位坐花铭与周航。
饭毕,已然到了午时二刻,二人回屋取了乐器便去了幕旁候着。台下已有不少散客落座,侍应正给各桌添上瓜果茶水。身后陆续有三两儿徒入座,有敲锣锤鼓的、笙管笛箫的,年纪都不甚大,想来是新入班不久的。
临近未初,花铭从幕旁越过满座的散台朝院门看去,一顶大轿停驻门前,门童历时上前放下脚凳一旁候着,只见车帘卷起,先是珠翠满头,再是华服锦衣,虽隔得远未能瞧的真切,可依花铭看来,想是哪家宗门的贵人来了。门童探手掺着贵人落地,由侍应带着去了二楼雅间落座,幕后小童给幕旁他们几个打手势,只听一声锣响,好戏开唱。
前头几出小戏,不过是让一些门徒积累阅历,正经的角儿都在压轴大戏里头。想是告知了他们今日有贵客前来,一个个都牟足了劲儿,今日的戏确比花铭素日看的精彩许多。
可尽如此,且还有闹事的:“这偌大戏班就上这些个猴儿崽给我们看?”
起初还无人理会,可这人声音越发大了:“花了银子过来就给我看这些?下去!”
花铭心下气愤,台上弟兄也皱起眉头,却也只能假做未闻,继续唱着。
“咚!”
人声乐声骤停,只见一个香梨在戏台子上滚出老远,台下那人又说:“唱不下去了?赶紧给爷下去换了你们班主来!”
台上弟兄就那么站着,进不得退不得,半晌台下逐渐闲话起来,应和着那人。
眼见着台下越发乱,花铭忙唤了小童来问到:“班主和管事他们呢?这情况也唯有他们出面了。”
那小童也急,额上汗水直冒:“偏不巧,班主副班他们都还在正屋那头更衣,管事他们几个也在正屋那头妆扮,适才已经传人去回话了,一时半会的还到不了。”
花铭心下也着急,眼见着台下客人都开始叫喊着让弟兄们下去,回头望了眼幕后。
突而,好似看见什么,低声吩咐了小童:“去,把幕后那架子上的琵琶给我拿来。”
台下众人正叫喊着,突听一串琵琶声响,好似东珠落玉盘,嘈嘈切切,一段清亮女声自幕后传出:“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呀,道道来唱给诸公听呀~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瞻园里,堂阔宇深呀~白鹭洲,水涟涟,世外桃源呀~”
歌声婉转绵长,好似春风柳絮拂面而过,惹得人心痒痒。花铭一曲唱罢,台下已然安静,肩上叫人轻拍一下,回头看去,却不知奇林是何时立在了身后。只瞧见他朝自己点头,便上了台去。
只见奇林上台一挥袖让弟兄们下去,扯了腰间折扇展开轻摇,端端站在台中对着台下满堂观客:“适才是门下我几个师兄弟的表演,想来是不合您各位的口味了?”
那台下叫嚣的见奇林身量也不过尔尔,面上犹带了戏谑笑容,身子往椅背一靠:“怎么又换了个黄毛小子上来,你又是何人?”
奇林轻笑,在台上来回踱步,身上暗赤色长衫随着步子摆动:“在下奇林,班主正是家父,家父年纪渐长无心操持这许多琐事,便全交予了我。客官有何不满的,与在下说道便是。”
那人笑容不减,随手捡了桌上的香梨咬着:“原来是你们班主年老唱不动了,怪道就拿这么些东西来敷衍我们,赚这些个黑心钱。”
奇林回首又在台中驻足,抬头朗声对楼上雅间道:“楼上的贵客,适才我几个弟兄的戏,不知您可还满意?”
台下众人都回首看着楼上雅间内,那面纱遮面的尊贵女子。霎时的寂静,场内唯有台下那人的嚼梨声,与台上奇林的踱步声。
良久,只听雅间内传出一声莺语:“虽显稚嫩,然则根骨上佳,这般小戏也当得,积年累月必定成角儿。”
奇林收扇拱手朝着雅间一礼:“多谢贵人褒奖,想来贵人亦是行家,不知台下诸位又有何不满的当下便与我说了,好叫在下心里有个底儿,回头该赏他们几个板子。”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这行家都说不出什么错的,且看那人排场,不是皇亲贵胄也是宗门侯爵亲贵的了,他们不过是来看个有趣的,哪里说得出又哪里敢说什么不满来。
唯见那闹事之人将手里果核一抛,恼羞成怒指着台上奇林便道:“想不到你戏班竟是这般待客之道!爷爷我可是梨花巷阿虎!得罪爷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只听奇林朗声长笑,勾起一抹玩味笑意,对他道:“那你可知,梨花巷郭老,正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