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菜吃这种事情，从书院开始唐小彘好像就没赢过。
以前有个杜英眉，现在有个小和尚，都是抢菜这一道中的大拿，也不知道这两位遇见时会是怎样一种火爆场面——这恐怕将是一个未解之谜了，没有眼福的唐小彘对此深表遗憾。
小和尚吃饭的样子很可爱，吃完饭害羞的样子也很可爱，一点也不像是唐小彘理解中的那种妖怪。
但是这时候害羞已经有些晚了……唐小彘眼睁睁就看着两道菜的分量飞快地减少，全投到了那张看起来不大的嘴里去了。
吃了半只兔子、半碗野菜、一张炊饼的小和尚虽然停下了自己进击的步伐，但是咽着唾沫，还是眼巴巴地瞅着唐小彘捧着饭碗吃饭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很可怜。
唐小彘犹豫了一下，试探地说道：“要不你再来点？”
小和尚明明很心动，但是脑袋摆得飞快：“阿弥陀佛，师傅说了，人不能太贪婪的，小和尚听师傅的话，七分饱就好了。”
这还有点佛家子弟的模样……唐小彘竟然感觉有点欣慰。
吃完饭的唐小彘终于有精神和小和尚说事情了，他收拾了一下碗筷又坐到了椅子上，和小和尚面对面说话：“小师傅怎么称呼？来此所为何事？”这说话的风格不知不觉就拽起古风来了。
“小和尚叫做悟真。”悟真很认真地行了礼，“师傅让小和尚来请施主下午去听他的讲法。”
唐小彘感觉莫名其妙，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难道不应该是罴君么？”
悟真表情严肃认真，在他的那张小脸上看起来挺好玩的：“师傅说了，是隔壁的小施主。”
唐小彘有些不确定地问：“咱们应该以前没见过吧？”
“小和尚是第一次见到小施主。”
“那找我过去干什么？”
“这个……这个就是师傅的事情了。”悟真小脸微红，说话的时候有些心虚。
唐小彘确实起了好奇心，追问悟真小和尚：“下午什么时候？若是无事，我去看看也无妨。”
悟真小和尚一脸的倔强：“小和尚等会儿和你一起去。”
现在连孩子都这么不好骗了么？
唐小彘叹了口气，妥协了：“好吧好吧，我洗漱一下就随你过去。”
小和尚点点头，然后突然满脸的不好意思：“那个那个……施主，还有那个菜么？我想带点回去，师傅什么都挺好的，就是做的菜不太好下饭……”
“野菜？”唐小彘看着小和尚那张小嫩脸，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很糟糕。
卖萌有用么卖萌？
好吧，我就吃这一套！
“等着，我现给你做！”
唐小彘重新做了菜让悟真带上了，自己又洗漱了一下，就准备出发。
然后他们爬了大半个小时的山……这还是唐小彘用遁法的原因。
唐小彘根本没想到，这位禅杖成精的小和尚空有一身深厚的修为，却并没有足已匹配的境界，甚至也不太会运用体内的法力。
唐小彘感应中悟真体内的法力如渊似海，深厚到吓人，就唐小彘这样子的小修士，上百个打包捆在一起都未必能及得上悟真的修为。但是平常时候这股雄厚的法力引而不发，不在他的感知之内，除非两者身体接触才能有所感知。
唐小彘是不知道罴君的具体修为的，也就不好对比，但是料想起来，这个小和尚体内的法力总量也足够骇人了。
偏偏这个小和尚有了这么一身吓人的修为，却根本不会运用，平时就是修炼也不做。日常就是听自己师傅讲法、念经，相隔几天就出门逛逛，做些善事，无为到了极点，别说神通了，就是最普通的修炼都不会，也不知道另外那位大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考量。
唐小彘有些奇怪他是怎么过来的。
结果小和尚茫然地看着他：“小和尚当然是走过来的啊，早上鸡鸣的时候下山，正好走了一个上午就到啦。”
“你不累么？”
“不累啊，平时小和尚我跟着师傅出门苦修，连着走好几天也有的。”
只有在这个时候，唐小彘才能记起来这位是只禅杖成精……
按理说空空门的君子遁也是上乘遁法了，但是带着悟真爬隔壁那座山的时候唐小彘差点没被累吐血。
这座山头其实不高，路也平整，但唯独有一点：
在这座山的范围内使用法术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使用时消耗的灵气或者法力是正常情况下的十倍，但是作用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这是大禁魔阵，师傅说是自然生成的阵法，对于修士的压制作用很强的，所以这座山上之前从来没有妖怪居住。”悟真解释道。
唐小彘累到不想说话，君子遁的消耗本来是很小的，但是在这大禁魔阵里面使用所损耗的灵气照样让唐小彘有些吃不消——毕竟这门神通说起来应该是用法力驱动的，唐小彘现在也没有那东西，只能凑合着用灵气。
这话说起来似乎没有毛病，可唐小彘一琢磨就觉得挺想笑的……
没记错的话，你们师徒两个全是妖怪来着……
兴许是来的比较早，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几个妖怪。
这片山区除了三个大佬以外多的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妖，连修为高深些的妖怪都少见，那种精怪占了其中大部分。老和尚的不定期讲经对于这些野生小妖来说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机遇，由此也就可以理解这么两个有些格格不入的和尚为什么会备受妖怪的敬重。
等到了寺庙，唐小彘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路上固然没有什么妖怪，那是因为它们早就聚集在了寺庙前头。
这些刚刚化形或者临近化形、有些灵智的精怪零零总总，唐小彘看到的就有几十种，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流修行心得。若是那些还没化形，没有办法正常交流的小精怪，则会跟着自己种族的修行前辈，许是集群会更有安全感些。
有野猪、有狼、有熊、有狐狸、有鸟雀、有蝴蝶……甚至还有两条鲤鱼游徜在竹篓，背在一条鳄鱼的背上，一块前来听讲的。
这些生物们聚拢在一起，没有杀戮，没有搏杀，竟然和谐相处，和睦友善。
唐小彘不由得被深深震撼了，他从内心深处对那位大妖产生了由衷的尊敬。
抛开悟真不忌荤腥这一点不谈，只从教化生灵的角度来看，那位佛像成精的大妖，真的堪称有教无类、有道高僧。
这座寺庙很破旧，还能看出原本的样式应该是山神庙，后来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就被改成寺庙了。许是觉着不太方便，边上还有一个小屋，相比起来新了许多，恐怕是后头再盖的。
悟真小和尚走在这里就显示出自己的分量了，所有路过的精怪都会发自内心地向他行礼，有两只燕子还会很亲昵地站在他的肩膀上，蹭蹭他的脸颊，然后再飞走。
感恩并不只是人类独有的情绪，这些精怪照样会将其他人的恩情记在心里。
悟真站在妖怪之中的时候，笑容也会更多一些，更加灿烂一些。
其中倒有七成他都能叫上名字，关心几句。
“熊施主，你又打架了，这道伤口有些不太好，等讲经结束之后我给你上些药吧。”灰熊憨憨地坐在地上，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听到悟真的话之后竟然有些惭愧的模样，连连点头。
“咦，恭喜小狐狸你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化形了吧？”那只火红色皮毛的狐狸弯着眼眸，捧了些干果给悟真，蓬松的尾巴轻柔地扫过悟真的脸颊，却没有狐狸常见的狐臭，反而带了些檀香，心情十分愉快地原地跳着碎步和悟真打招呼。
诸如此类。
可以看得出悟真小和尚是真心把这些精怪当做自己的朋友，和凡人中那些孩子一样天真无邪、纯真可爱。
唐小彘年纪看起来就比他还小一些，却没有那么招人喜爱，可能也是因为不熟，这些精怪都会下意识地避开他些，往悟真那边凑两步。
好在唐小彘也不在意，他自小也就老头一个同伴，习惯之后也就适应了，趁着悟真和那些精怪说笑的时候自己绕着寺庙参观起来。
等走到那间小屋门口，原本紧闭的大门“吱嘎”一声自己开了，里头悬挂了一幅笔走龙蛇，恣意放纵的“我”字行书，其中蕴含的精气神充沛，即便是一名毫无书法根底的小白，肉眼都能分辨出其中呼之欲出的自由不羁之情。
“我”字下面是一个蒲团，点了檀香，上头盘腿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穿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百衲衣，两条眉毛已经长长地散乱下来，略有些遮住了他的眼睛，皮肤也已经有许多褶皱起来，还点缀了些老人斑在上面。
他憋着嘴，看到唐小彘的时候微微张开了些，露出了里头所剩不多的几颗牙齿，声音却并不苍老，反而很是低沉悦耳：“娃儿，去让外面那些孩子安静些，我马上就出去了。”
唐小彘根本没想到在自己想象中法力高深、神通广大的大妖竟然会是这样一幅普通老人的模样。但是看到他的第一眼，唐小彘也就已经确定了这位老人就是那位佛像成精的大妖。
唐小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清澈、纯净。
里面包含着无穷的智慧，以及一位年长者对于这整个世界的思考与悲悯。
看到那双眼眸，唐小彘就好像曾经看着星空一样，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如蜉蝣般的渺小——他甚至都想象不到，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会瞒得住一位有这样一双洞察世事眼睛的长者。
“好的。”唐小彘站在房门口恭敬地弯腰行礼，然后躬身为这位老僧合上了大门。
里面安静了片刻，然后响起了一道空灵的木鱼声：“等讲经完了，你再过来。”
唐小彘蹙了下眉头，先把这件事情记下了，走到悟真身边好他说道：“你师傅让他们安静些，他马上出来。”
“嗯。”小和尚眨了眨眼睛，也没有多问什么。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术，一张口的声音直接冲入了所有人或者妖的耳中，“大家静一静，我师傅马上要出来啦！”说是不太懂得运用体内的法力，估计是开讲法讲多了的缘故，这些小法术小和尚专门去跟自己师傅学了的。
那些凑在一块热烈探讨的精怪们瞬间全安静了下来，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坐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等待老僧的出现。
没过多久，那间小屋的门开了，老僧伛偻着腰慢慢走了出来。
外面的那些妖怪再看到他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脑袋在地上轻磕了三下，然后才起身盘坐着。
老僧笑了一下，抖动的眉梢间带着温柔、带着平静、带着欣慰的情绪。
天上突然下起了一阵小雨。
无数纷纷扬扬的金莲顺着路过的微风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后终究飘落了下来，洒在在场的所有人身上。唐小彘身上也落了些，他拈起一朵，竟然真的散发出了幽幽的花香味，自有一种大欢喜的意境在心中徘徊。
随后响起了层层叠叠的诵经声、吟哦声。
也不知究竟从何而来，却只是听着就让人心中宁静欢喜。
又有一道彩虹从山峰的上方掠过，随之有宏大的钟声响起，在山顶不断回荡起来。
地上有涓涓细流涌起，上面悠悠飘着一片苇叶，拖住老僧流淌到了众人身前才将他放下。
老僧挑了挑长长的白眉，枯皱的脸上竟然有了几分如孩子般的调皮模样。
无数的飞鸟在天边结伴而来，盘旋着降落在了附近的林间，低下脑袋听他说法。
老僧看着这幅盛景，缓缓张口，终于吐露出了第一句佛音。
“如是我闻……”
于是万籁寂静、鸟雀无声。
所有的人、妖在他开口的瞬间都投入到了他所描述的，那宏大的佛法之中，只感觉流连忘返、甘之如饴。
噫！
朝闻道，夕死可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