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从一旁的橱柜中取出一本有些陈旧的黑面抄，又拿了一支笔放在上衣口袋里，便出门去，林轩跟在他后面，意识到大约是要去到那个平台之上；另外此刻回想起来，觉得刚才从显示器里看到的那个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眼熟，却毫无头绪。
一离开这间屋子，行力便又紊乱了起来，这里的汇集度已经很高了，对于修真之人来说绝对是一块宝地，隐居在这里修行个十年五年，很有可能能有境界上的突破。只是这行力本身不怎么和煦，有一种暴躁的气息，说起来这里深山野岭，清水环绕，本不该如此才是，想来倒是有些令人隐忧。
上到平台，林轩便停下了脚步。
只见这里是一块人工建造的方圆数十米的平台，但是周围的景象却怎么都不像是人工所为——西侧是一块焦土，树木花草尽为焦灰，与林轩上山之时所见的是类似的情景；北侧是一片乱石阵，里面怪石巨大嶙峋，形状怪异，有的高耸尖立，有的扭曲锋锐，简直不似世间所能有；东侧是一片怪林，树木参天繁茂，简直如同囚牢一般，里面黑暗一片，已是遮蔽阳光，不见天日，丝柳垂挂，如同女人落地长发，让人看上去并不怎么舒服，而在那平台东北侧，便是一处悬崖，一古服男子蜷腿而坐，抬首远望，正是那显示器里的相同画面。
两人朝着那男子的方向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天地色变，忽起风雷。
这速度之快，变化之大，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仿佛有一只神仙之手在操纵着气象，刚刚还是烈日炎炎，一瞬间平台上就刮起了大风，东侧怪林一阵乱曳，发出聒噪的声响；天空中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低压山顶，如在头上；雷声阵阵，如同某个巨大物体被撕裂一般的声音，又如同远端天空云层背后不知名庞然大物的低沉的咆哮。
那中年男子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在四周进行着观察，然后在黑面抄中写着什么。
悬崖上的男子似乎亦有所觉，转过身来，看了看两人，无言也无表情。
此时中年男子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具体的数据采集，各种仪器度量，只要操作规范，都可以收集齐全，但是数据也只是一部分，有一些观测上的事情是数据无法替代的，因此作为一个观察者每日实地观测也是必须要做的功课。”
虽然到现在为止，林轩都并没有搞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大约能理解这是一个试验的场地，然而对于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一丝不苟的态度，他还是有所敬佩的。
为学之人，有一股坚韧、无我的精神的，都容易令人心生钦佩。
天色愈暗，没过多久，山中就下起滂沱大雨起来。
雨点如豆珠一般打下，空中雨气已成白烟，飘扬中年男人默默将黑面抄放进怀里，任由大雨将衣服打湿，向那个古服男子走去。
林轩亦被瓢泼大雨淋湿，然而这雨水湿透衣服，接触到皮肤时，他却感受到一股极其浑厚的水行之力，水虽然温热，但是却透着一股深幽寒凉之意，几乎要透过皮肤直达他体内一般，就仿佛这不是一场降雨，而是某人用行力施展的法术。
他顿了顿，跟随在后面走了过去。
古服男子仍旧坐在悬崖边的岩石上，淡淡地说了一句：“下大雨了。”
“这几天的观测很成功，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中年男子说道。
“人力总有尽时。何苦如此煞费苦心。”
“尽人事，而后方能听天命，没走到头之前，没有多想的必要。”
“道法推崇无为而治，如果按照先辈的理念，穷极路尽与穷途末路无二；不过我这么说倒并不是想反驳你什么，只是理念上的冲突而已，有一个问题倒是有趣，社会到底是社会的产物还是社会学家的产物？”
“这个问题并不冲突，也无需考虑太多——社会学家本身就是社会的产物，社会学家的所作所为，焉知就不是天道的意志？”
古服男子却笑了：“我还以为你只信人为，看来也并不绝对。”
“我的思想也有一些转变。这些转变从我研究的课题上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中年男子稍稍转身，更像是说给林轩在听一样，“我在过去十年里观测了靠近两百个具有不同修真资质水平的个体样本，为了研究修真是否会对人心人性的发展产生边界性的变化。从理论上来讲，只要人性不产生变化，个体的强大都是可控的，约束力量只需要用更强的力量作威慑就行了。但是在研究的过程之中，我发现了一个更为隐形、但是想来其实也更理所当然的问题，那就是修真这个过程本身会对自然界的行力产生一定的影响，最直接的就是行力的泄露问题。”
“在你视野中所见，焦土、乱石、妖林…乃至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都是放任行力泄露造成的后果。”
虽然心中早已有了猜测，但是亲耳听到得到确认时，林轩还是一阵震撼。
修真，原来真的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天地法则…而且，还有一个问题…
“那么，泄露源是…？”林轩迟疑着问道，他的声音在大雨中被冲刷地低微而模糊。
“当然是人，修真者。”中年男人说道，“不过其实也存在一些行力汇集度高的物、地点，但是对整个环境、社会的影响极为有限，而且因为相对具有有限性和确定性，总体上来说也是可控的。”
“那么这位…”
“我很少向人自我介绍。”古服男子笑了笑，“我叫扬天应。”
扬天应...
扬天应？！
林轩突然想了起来，三年多以前，那个时候他还在上大一，曾经在某视频网站上，一个视频流传甚广，在视频里，一男子在一道峡谷间纵然起跳，十余米的距离，竟然能够一跃而过，轻灵俊逸，令人瞠目。
这个视频一开始的时候以极快的速度在各个视频网站传播，甚至流传到海外，点击量达到一个惊人的程度，但随即，就有了各种攻击的言论，有人说，这只是一部正在拍摄中的电影的镜头，有人说，这是西洋魔术，实则是一种障眼法，顶部大概有吊钢丝之类的物体，也有人干脆说，整部视频都是经过处理过的，有明显的处理痕迹。
这件事最后在一片骂声中闹哄哄地收尾，只有极少数关心后续的人才知道，视频原作者后来在国内某知名论坛里发了一片帖子，表示这视频是自己在月影山中游玩时无意拍到的，后来经过多方了解，才得知视频里的人是一名修真者，名叫扬天应，最近数年来一直在月影山中修行，曾有不少山中游客有幸一睹其身影。下方跟帖多为不明真相的群众，但是也有人表示曾经去月影山玩的时候确实见到过这么一个人。
而如果说当时这段视频完全是真实的话...恐怕在三年前，扬天应就已经到达了一个巅峰般的境界了。
《庄子·逍遥游》有言：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逍遥之境，御风而行。可能不只是一个传说。
“你就是曾经在月影山上那位...”林轩有些迟疑地问道。
扬天应说道：“我曾在月影山上修炼七年，后来纷扰渐多，就随性而去，后来在南方游历时偶遇梁先生，说起来一切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
“既然你是修真委员会的，我恳请你能把在这里看到的带回去。”正当林轩还在为眼前扬天应的出现而激动不已，且尚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的时候，中年男子说道，“行力扩散的研究还没有完成，但是有一点是已经可以确定的，就是这种扭曲的扩散会导致一些以前从未发生过的灾害情况。随着修真的人数越来越多，扩散的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所以，我想暂缓我在中州的报告会，等到结论出来之后再说。”
林轩听到最后一句话，猛然想起来什么，那一瞬间天空突然雷鸣闪电，离得颇近，似乎已经在头顶爆炸一般，瓢泼大雨早已浸湿了他整个人，使得他看起来又狼狈又滑稽，此时的林轩早已不顾形象，失声说道：“你是梁传玉？！曾家的弟子？”
“正是。”中年男人说道，“此事有劳了。”
天空中阴云密布，烟雨仍在山间飘飞遍洒，树林摇摇欲坠，雷声隆隆，人间如惨。
在这一刻，落丹山似乎是一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独特空间。
林轩跟着二人往平台另一侧走去，一条小路此时已是颇为泥泞，稍行几分钟，绕到山侧，遍看到有一间还算比较大的二层小楼。推门而入，里面是简明的居室，还算是比较现代化，水电一应俱全，只是不知道水电是从何处接过来的。
“在这种山里也能通水通电吗？”林轩在卫生间中脱下已经湿透的衣服，从防水的背包中取出干衣服换上，出来后看到扬天应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坐在客厅之中的木椅子上了，问道。
“其实并不是。这座二罗山原本是一个新能源实验场所的基地，在山中搭建了一个自循环的水电系统，一方面是进行试验，另一方面也是自身需要。后来成功了之后这里就废弃了，但是系统还是可以运转的。他们目前在朝廷引导下在西北一片做推广，假日时日就能运用了。”扬天应说道，“如果需要洗澡的话，洗浴室就在卫生间隔壁，不过梁先生现在在里面，可能要稍微等一会儿。”
林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淋了一阵雨，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感觉身体里很燥热，感觉行力有点紊乱。”
“哦？”扬天应打量了一下林轩，又默默闭上了眼睛，随后说道，“你试着把你体内的五行全部引导到脾胃脏器中去，能引导多少就引导多少。”
林轩闻言先是一怔，然后靠墙坐下，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试着能够进入入定状态，正强行摒思离绪，忽闻耳边传来了歌吟声。
那歌吟声古朴醇厚，无悲无喜，无字无句，如同天外来音，使人骤然忘机。
歌吟中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力量，使得林轩一下子就沉浸下来，心事散去，感官重新变得灵敏，屋外的暴雨声变得清晰起来，甚至能感受到雨打地面的节奏和水纹泛起的程度。此时，林轩转向内视，便再一次能感受到体内的行力流动，各种不同的行力时而安定，时而流窜，就像是水中的游鱼。
他试图将最熟悉的那部分，也就是土行用意识引导往脾胃脏器的方向，一开始成效甚微，但是在入定程度的逐渐加深之后，林轩发现，行力并不怎么顺应意识的反应，也就是说，你光是想着让它怎么动，是无理的。但是，它顺应于某种人的自然感官，难以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控制力，比方说，你想摒弃胡思乱想，不是靠你想自己什么都不想就有用的，反而会让自己越来越胡思乱想；能够影响和控制行力的，是一种人的思维和身体协调的状态，达成了某种只能察觉到进入了状态而无法察觉到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样一种状态，能够开始影响并控制身体的具体组成部分。
不知不觉中，土行顺着脉络汇聚到脾胃脏器内，如同游鱼从小溪进入大海中一般，林轩此时才发现，体内的行力随着土行归位渐渐地有序，竟然也纷纷开始自发流动起来。
而林轩也在一片混沌逐渐清晰中感受到了行力所具有的独特性质。
离离如火，巽震皆木，坎流似水，厚坤载土，锐金乃兑。将行力汇聚在一起便能显示出一种特性。而林轩正在感受这样的特性在体内的不断发生。
其实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林轩在一片沉静中饶有兴致地内察着这一切的进行，它是随着行力的有序流转自动产生的，就像是一个毛球的线逐渐理顺之后显露出内核一样。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从对面墙上的衣冠镜中，林轩看到自己浑身上下被一层淡黄色的光芒所笼罩着，犹如神人。
扬天应看着目瞪口呆的林轩，笑了笑：“主行正位，八卦乃生。我还记得我第一次从行之境到卦之境的时候，几乎激动地两夜未睡...想来已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
“你对土行的相性不错，土温润受纳，煦养万物，但是也滞重、塞默。凡事总是有正有反，相生相克。”
林轩默默地举起了右手，看着萦绕着手臂的淡黄色光芒，又随着心事逐渐散去。
这就是...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