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洛九醒来,独步春出了长长一口气,面上也如释重负:“你终于醒了,可知你做了整整一晚的噩梦,这些日子,你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还有,你手腕上的伤是何人所为?”
独步春只顾疼惜的看着洛九腕上的伤,对隔壁寒渺阁内的对话充耳不闻。
洛九心下好奇,问道:“舅父他在和谁说话?”
独步春脸上稀松平常,不以为意:“还不是因为城中那些失踪的百姓,自你走后,他们也闹了不止一次两次,但都被老大三言两语轰出去了。”
“是凤临芍?”洛九脱口而出,但想起听到的分明是个男子声音,又自知不妥。
“那倒不是,凤临芍府上只是丢了两个女婢,她一个堂堂城主,自然没有理由三番五次小题大做亲自登门。是其他受害者家属,几乎一天来一家,在寒渺阁闹事,今日正巧轮到城西的傅家了。”
傅恒?洛九心中一沉。此事一日未决,洛府便一日不得安宁。洛九不顾独步春的劝阻,强撑着立起身子跃下床帏,径直朝外跑去。
只听得寒渺阁门前的护卫开口叫住洛九,但无人动手将她拦下。她闯进门,千奇与傅恒正对立僵直而座,言谈不欢。
见到洛九,千奇兀然沉下了脸,开口命她下去,傅恒却起身离座,走下台阶,笑眯眯左右打量她,嘴里不住的说:“像,真是像,怪伯父眼拙,前几日没有认出来,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跟你舅父正在商量营救你哥哥傅欢一事,你回来的正好,伯父有事情要问问你。”
至于傅恒说的像,却不知他指的是像娘亲千奇,还是像父亲傅羽铭,洛九也不好意思问。傅恒亲昵的牵着洛九的手,热络的像是亲密无间的伯侄,倒让她一时受宠若惊,无所适从,又不好断然反抗。
洛九向千奇投去求救的眼光。千奇无奈地轻轻抹了抹额头,虽然怪洛九未经通报贸然入内,还是替她解围:“此事和洛儿无关,傅家主莫要强人所难。洛儿,还不快过来?”
傅恒拉着洛九不放手,又挡住了她的去路,对千奇说道:“千奇老弟,你我两家从前虽来往不密,说到底也是亲戚,我还是洛儿的亲伯父,如今她的大哥傅欢被魏灵无故抓走,临行时那魏灵还指名道姓是你洛府作为,今日无论如何,老夫需要一个交代!”
傅恒已是动了怒,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刻意压制着,不至于表现得太过,这个样子也确实有些可怜。以往的傅家主是多么威风凛凛的一个人,自从儿子傅欢出事后,短短几月,傅恒像是苍老了十岁。怪只怪时事多艰,如今的离煙城人心惶惶,日子过得不容易的又何止他一人。
“亲伯父?”千奇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和淡然,捧起琉璃盏,轻呷一口茶。“你绑了严歌行,嫁祸到我洛府的头上时,如何不想想自己是洛儿的亲伯父?”
“你胡说…”傅恒想要辩驳,但见到千奇笃定的神情,自知分辨无用,语气也不禁苍白无力起来,紧跟着,他的身子暗暗发抖,老脸羞得略略泛红:“我也是为了三大世家的前途着想,十五年来我们被凤临芍压制得哪还有一丝的世家气度?若非你冥顽不灵我何至于出此下策?更何况,洛儿的身世被你一瞒就是十五年,害我这个亲伯父现在才与她相认。”
两位家主你一言我一语,随着话头推进,眼看着如今矛头已然指向了洛九,避无可避。
洛九寻了个机会,不着痕迹的抽回了手,换做一个毕恭毕敬的行礼。
尽管千奇并不待见傅恒,可他到底是洛九的长辈,这个礼数是当尽的:“伯父,洛儿也不忍心见您伤心,可我舅父说的没错,您的孩子失踪,确实与我洛府毫无干系。”
傅恒脸色一变,并不相信洛九说的话:“洛儿,你可不能扔下你大哥不管啊,上一次,你凭空从凤城主手下逃脱,此事全城皆有目共睹,若非你身后有魏灵相助,如何能做到?现下城中早有传闻,你们洛府与魏灵互通往来有所勾结,企图重夺城主之位,莫非,此言不虚?”
“傅恒!”千奇大为光火,不禁拍案而起,怒道:“你心疼儿子,难道我洛家的女儿便可以任人欺凌不成?再要胡言乱语口无遮拦,别怪我洛府失了待客之道!”
傅恒这番话无疑是触了千奇的逆鳞,他隐姓埋名不问世事十五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洛九一个安然成长的环境。可笑这傅恒一介武夫粗蠢迟钝由始至终一直不明白千奇的用意,以为千奇是被当年那场大火吓破了胆,迫不得已才隐居东郊做那闲云野鹤。
洛九素来知道舅父说一不二的性子,可这一百个失踪的人确是无辜的,洛府也牵连其中,坐壁上观显然解决不了问题,不如试着帮帮傅恒:“伯父,你可知道那些魏灵都是来自幽冥炼域,幽冥炼域的领主严无双与当今城主又颇有渊源,他们代表着整个地上和地下最大的势力…我也想救出这些无辜的人,只是要有万全之策才好,否则也只是送上更多无辜性命。”
“城主?可他们要抓走我的欢儿做什么?”这些年来,凤临芍也多亏了一直是打着严无双的旗号,才能顺利掌控这偌大的离煙城,提及幽冥炼域的严无双,傅恒自然也会想到凤临芍。
“凤城主是否与此事有关还无从定论,但严无双一定是背后指使。当年那场大火伯父不会不记得,我父母都因此丧生,我们只能从长计议。”见此话已小有成效,洛九忙趁热打铁,再次劝说。
“那我的欢儿…罢了,老夫还是去城主府走一趟吧。”经过数月痛苦的精神折磨,到了今日,傅恒已是六神不定,如没头苍蝇,想到哪一出便往哪一处撞。
“愚蠢。”千奇大怒,不同意傅恒的莽撞行为:“凤临芍只是严无双的露水情缘,这些年可曾见到过严无双为了他们母子出过一次头,她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稍有不慎,反倒会受制于人,被她反咬一口。”
“是傅家主想去本宫府上么?欢迎之至。”寒渺阁外,响起一个女子声音。
只见一众女婢簇拥着一个雍容华贵的黄色锦衣女子款款而来,朝舅父和傅恒分别看了几眼,倨傲的目光骤然聚落在洛九的身上。
对凤临芍的到来,阁中诸人都倍感意外。傅恒是个直脾气急性子,当即抢在洛九身前,以图引起凤临芍所有的关注:“城主,还请您救救小儿的命吧,说到底他也是我傅家少主,怎可随意受人折辱,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纵然是傅家势单力薄,我傅恒也定会倾尽全族之力为其复仇雪耻!”
“傅家主。”凤临芍冷眉一挑,横空生出万千威仪:“你在威胁本宫?就为了这丫头两句话,你胆敢和本宫做对?”
她轻移凤步,走到傅恒面前,美目紧紧盯着他低垂的脸,娓娓道:“你儿子不见了,本宫便派人四处搜寻,每日早晚着人来报,不放过丝毫线索,又处处为你出头撑腰,全力助你寻子。整个离煙城有谁敢说本宫不爱护子民,不尽心尽力的。可你傅家主,却因为这三两句挑拨之言便胆敢威胁本宫?我竟不知,行儿平白遭人伏击,原来也不是洛家所为,而是你傅家主背后指使,这一宗,你打算如何给本宫交代?”
傅恒自认理亏,羞得连连低头,大气也不敢出,刚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凤临芍却摆摆手,似乎对其将要说的话毫无兴趣:“本宫身为一城之主,凡事以公为先,这桩私怨我暂且放着不同你计较。那些失踪百姓不可不救,而这个丫头也不能姑息,她定是幽冥炼域的同党,潜伏在我离煙城以作内应,拿下!”
凤临芍身后两大贴身随侍昭雄昭烈应声而起,猛虎猎食一般朝洛九扑去。凤临芍甫一出现,洛九便有所警觉,料定了她会向自己出手。
整个寒渺阁数洛九功法最弱,留在此处也是拖累,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洛九甚是知趣地拔腿欲逃,谁知还未迈出半步,忽觉身子一沉,双腿似灌了铅,浑身上下瘫软无力,摇摇欲坠,只得勉强扶着头退到一旁的椅子上。
独步春替洛九拦住了昭雄昭烈,三人在森寒的刀光剑影中恣意飞舞。不过十个回合,洛九发现了些不寻常之处,独步春竟渐渐不敌,现出下风,这怎么可能?!洛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若论往日,再有十个昭雄昭烈也不会是独步春的对手,可眼前的事实偏生就是如此。
恍惚中,洛九见千奇也皱着眉,怒声说道:“我竟忘了,凤城主惯是个用毒的高手,堂堂城主,为了排除异己,使出下作手段,不怕世人耻笑么?”
用毒?怪不得洛九忽然身子动弹不得,而独步春也失了近乎九成的功法,竟是凤临芍暗中使计。洛九曾听人说过,当年凤临芍还是雅客楼花魁之时就极善制香炼药之术,后来她做了城主,世人自然也慢慢忘记了她的这手绝技。
凤临芍一声冷笑:“都是你们自找的,要不是你们与妖物勾结,我何须出此下策?洛九,上一次你得了魏灵相助侥幸逃脱,这次,本宫倒想看看他是否依然会现身帮你。”
见凤临芍满面春风得意,洛九气不过:“城主口口声声说我勾结妖物,你有何凭据?”
凤临芍咬牙切齿,恨恨道:“那日你凭空从我手底下消失便是证据!”
千奇说的没错,凤临芍为了排除异己,已是无所不用其极。洛九想了想,眼下别无他法,便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若是我猜的不错,城主的目标是我,只要你放了我大哥和舅父,洛九甘愿亲手死在你的掌下。”
“哦?”凤临芍轻蔑的看着洛九,仿佛看着一个待宰的羔羊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除之而后快的凛然:“你大哥和舅父都自身难保,而你又是不堪一击,有什么资格同本宫谈条件?”
凤临芍不再多言,得意的蓄好杀招,洛九认出那是上次凤临芍对她施展的鸣凤掌,顿时面如死灰,不出意外,今日怕是要葬命于凤临芍的手上了。
掌风凌厉的朝洛九脸上刮过,死亡离她也只有一步之遥。洛九不甘的闭上双眼,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
“掌下留人!”一声厉喝穿透了略有些拥挤的人群,回荡在整个寒渺阁,紧接着,洛九身子一软,被一个宽大温厚的胸膛包围。
因为毒性的作用,洛九疲累的睁不开眼,依稀见到救她的那人一袭青衣,腕上还戴着一抹精巧别致的桃木珠串,是梁上君…
洛九轻轻握住行歌的手,欣慰一笑,有气无力之际,还不忘用眼神向他致谢。行歌的身后,是他的贴身随侍林翊。林翊俯下身,想要从行歌手中将洛九接过去,却被行歌断然拒绝。
“行儿,你做什么?”凤临芍又气又惊。
听这口气,洛九暗想,凤临芍一定不明白,自己儿子的好友会挺身而出与她公然作对吧。行歌先前说过,在洛九和城主府之间,他会选择帮洛九,那时,洛九只当他是戏言和刻意的敷衍,不曾想今日,他确实做到了。
“我与洛儿姑娘相交甚好,引为知己。请城主高抬贵手,放了她。”行歌对着凤临芍深深一鞠,谦恭无比。
“行儿,你为何胡说?你几时与这洛家有交情?”凤临芍满腹狐疑的问行歌,显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又狠狠盯了一眼林翊,吓得他立刻埋起了头,再不敢与凤临芍有任何眼神交织。
行歌一边扶着洛九,一边在凤临芍面前跪了下来,温暖如春风般的眼神闪烁着坚定决绝的光芒:“我何时骗过城主,洛儿是我的知己好友,我一定要帮她,更何况她术法微末,不谙俗物,对您构不成半点威胁,恳请城主看在行儿的面子上放了她。”
这一跪,彻底激怒了凤临芍,她抬手扇出一掌,重重落在行歌脸上,立时现出一个血红色巴掌印:“好个知己,你非要当着天下人的面,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忤逆你自己的母亲吗?!你与洛家的人永远不可能是知己。纵然你严歌行与幽冥炼域那个人没有半日父子情义,可血缘是无法斩断割离的,洛家与你永远隔着血海深仇!”
凤临芍的声音依稀落到洛九耳中,顿觉脑子轰然一声巨响,再三捋了捋这番话,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行歌就是凤临芍之子严歌行。
洛九从头到脚泛起一阵凉意,相识这么久以来,行歌一次也没对洛九坦白过他的身份,究竟是何用意?想到此刻自己正枕在严歌行胸膛之上,洛九只觉犹如芒刺在背,奈何因着毒性的作用,她丝毫也不能动弹和反抗。
林翊在一旁早已吓得手足无措,想要奋力拉起严歌行,却被他随手甩出了一米开外…
严歌行不顾林翊,也不顾脸上的伤,眼中充着血,愤愤道:“儿子不敢忤逆母亲,只是想说实话罢了。母亲若要责罚,我绝无二话,只求您放过洛儿,放过洛府上下。”
凤临芍气得发抖,先前因为下手太重而流露出的一丝愧意也荡然无存:“给我闪开!”
“绝不!”严歌行咬牙切齿。
“你!”凤临芍夺下身后一名护卫的马鞭,灵蛇一般挥了下去。
“砰!”严歌行不闪不避,马鞭重重落在他肩上,青衫立刻渗出一道鲜红血迹,一下,两下,三下…
“不…不要打了…”洛九强睁着双眼,看着眼前鲜血淋漓的可怕一幕,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再多的怨恨也都化作一阵心疼。虎毒尚且不食子,凤临芍竟这般凶狠,对自己的儿子都毫不留情。
“够了!”不知何时,千奇已然醒转,施加在他体内的剧毒也已去了大半,从背后握住凤临芍再次扬起的马鞭,迫使她停了手。
行歌,正确的说叫严歌行,他对千奇报以感激一笑,又偏过头,幽怨地望着居高临下的凤临芍,嘴角流出的一道鲜血格外刺目。柔和的目光望着怀中的洛九,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什么也来不及说,整颗头歪倒在洛九身上。
洛九顿觉胸口一闷,犹如千钧压顶,快要窒息,没了呼吸,渐渐的,意识消散,沉沦,只剩下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