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突——”，夕阳谷响起了低沉的拖拉机声。清晨六点钟的夕阳谷还笼罩在大雾中，但谷中小道已有不少行人，他们大多是学生和赶中乡镇早市的村民。
“爸，现在到了平地，让我开吧！”童雨看着父亲跃跃欲试道。童亮转头看了一下儿子，然后又迅速眼望着前方摇头道：“上次你差点把车开到泥沟里。”
“爸爸，你就让哥哥开嘛！上次是一条很小的坡路，可现在是一条很平坦的大路。”童燕也十分配合，向她父亲撒娇说。童亮降低车速，思考片刻说：“好吧！那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路上，童雨别提有多神气，他眼望前方，时而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时而嘴角又划出一道长长的微笑，路人都夸他小小年纪开车就很有一手。
文三胜，梁栋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他是教语文的，开学的第一天第一节课他就像往届一样津津乐道地讲述他的光荣战绩。“附近有5间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就有差不多300名，但你们知道今年考上窦州中学有多少人吗？”讲台下面的学生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文三胜说的窦州中学，指的是窦州中学初中部，是窦州市最好的初中，乡镇小学能考上这个学校的寥寥无几。文三胜并不急着回答，他在讲台上慢悠悠把那些新书本拆开，然后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数字“9”。“我给你们出一道简单的算术题，这一次中乡镇中心小学考上了6个，那你们猜猜我们小学有几个考上了窦州中学？”台下的65位学生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举手回答。
“陈雨涵，你成绩是班上最好的，你来说说。”文三胜张口就说，看来他对成绩好的学生印象很深，即使他们刚刚升上六年级。台下第一排有一位女生站了起来，其他学生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那女生看着文三胜摇了摇头。“那位看窗外的男同学！”文三胜没有让陈雨涵坐下来，便指着靠窗边的童雨说。童雨应该刚才是没有看陈雨涵，这倒成了文三胜提问的对象，他在看窗外的芒果树，刚刚有一只色彩斑斓的长尾鸟落在了树上。
“小于等于三个！”童雨不假思索地回答，顿时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都坐下吧！”文三胜压了压双手说，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数字“3”，台下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待台下恢复了平静，文三胜又说：“我教书有三胜。第一胜，书要买得多；第二胜，书要做得多，意思是书买了还要做；第三胜，书要背得多。”说完，他又拿起桌上的两本辅导书，居然其中还有一本是数学的，他说这两本书出的很好，有利于大家巩固前面学过的知识。开始的时候，文三胜说买什么书，学生就买什么书。可到了第二学期，文三胜推荐的辅导书越来越多，学生也越买越多。渐渐，那些学生便有了不满，抵触的情绪，一些学生家里的确经济困难，没有多少钱去买辅导书。与此同时，放学回家后，他们除了做作业，根本就没有时间玩了。文三胜反复说过书要买得多，还要做得多，最后还要背得多，而且他还是这样做的，他不定时抽查辅导书，晨读的时候还让学生背诵其中的重要知识点。中午放学后，童雨常常成了那个被文三胜留堂处罚的学生。
“别闹，文三多来了。”靠窗边的童雨看着课堂外面的走廊大声说，周围的学生赶紧笔直地坐好，扯着嗓子唱堂歌。“文三多”是文三胜的花名，文三胜反复强调他的三胜秘诀，亦即书要买得多，做得多，背得多，他自然而然就成了学生口中的“文三多”。
“文三多手中有没有辅导书？”同桌周子明连忙问。
“你说呢？”童雨微笑着反问他，周子明很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信誓旦旦地说：“我真的没钱再买了，待会我不会举手的。”可事与愿违，这一次文三胜在激昂的歌声中感受到了学生的不满，于是他出其不意地让不购买辅导书的学生举手。教室沉闷压抑，久久都没有人举手，这关乎到他们的面子，谁都不愿意成为焦点，成为那少数的几个，更不愿意成为第一个举手的学生。童雨用手肘顶了顶周子明，他知道周子明不愿意购买那些辅导书，他父亲早逝，他和四岁的弟弟全凭母亲一人拉扯大，而家里的经济来源就是那两亩看天吃饭的香蕉地。周子明没有理会童雨，还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文三胜，他害怕会引来其他同学异样的目光。看到周子明没反应，童雨又用力顶了顶他的手肘。“你干嘛？”周子明皱着眉头，瞪大眼睛看着童雨问。此刻童雨倒成了同学们关注的焦点，他们也乐意看到这一幕，因为他们压抑得够久了。
“童雨，你干嘛？”文三胜也大声反问童雨。
“老师，我不想买书！”童雨没有站起来，而是坐着举手回答。周子明惊讶地看着童雨，他打内心里佩服童雨，同时他又感到百般羞愧，所以他觉得自己更不能举手了。
“老师，我也不想买！”突然，第一排有位女生举手说。刚说完，教室里就响起一阵惊叹声，学生们纷纷把目光从童雨身上转移到那位女同学身上。原来那位女同学竟然是成绩最好的陈雨涵。
“雨涵，你不要开玩笑！”文三胜看着她亲切地说。
“老师，我的辅导书够多了，我不想再买了。”陈雨涵还是举着手，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时候，文三胜的脸色可难看了，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渐渐，举手的学生也越来越多，周子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举起了右手。文三胜拿起桌上的两本辅导书，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发出剧烈的响声。“我告诉你们，这两本可是教育局出的书，到时候考不好可不要怪我！”说完，文三胜就用笔一一记下那些举手学生的名字。那一节课，文三胜从头到尾都板着脸，童雨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怒色可以持续那么久。课后，文三胜拿着那两本辅导书匆匆离开了讲台，片刻过后，教室里瞬间响起了胜利的欢呼声。这时候，童雨透过窗户看到文三胜突然站住了，又过了几秒，他越走越快，一直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走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童雨有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高兴，也不是难过……
第二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他们六十多岁的老校长，王学斌。因为他留着短到发根的平头，所以那些学生都叫他寸头。寸头，看似贬义的花名，但在学生们的眼中却是亲切的称呼，他们对王校长充满了敬意。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每天早上的晨练，王校长一定是最早起来的那个——那些摸黑上学的学生最有发言权，王学斌操场慢跑热身后，就会来到操场的一个角落撑双杆，玩起了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那些动作他们曾在电视上看到过。王学斌手里拿着一本辅导书，说是文三胜老师拿的其中一本，他强调了这本书的重要性，让愿意购买这本书的学生举手。之前没有购买的一些学生举起了右手，于是王学斌把这些学生的“×”号从名册上划掉，与此同时他还是愁眉紧锁，因为名册上还是有许多红色的“×”号。童雨是数学课的积极分子，特别是每一章练习题的最后一道思考题，他总会绞尽脑汁去找到答案。王学斌也相当重视这一道思考题，会给他们留出充足的解答时间，反正有学生举手，他都会让他们一一上来讲台作答，他鼓励一题多解。这道思考题的作答时间是那些积极分子的荣耀时间，因为会答这道题的学生少之又少，上了讲台注定会成为焦点，成为台下学生羡慕的对象。这道思考题让童雨总结出一些有趣的规律，规律一：会答这道题的总会有两三个人，而且一般是男生，成绩最好的陈雨涵往往是旁观者；规律二：一个半学期下来，有几个“沉寂者”成为了积极分子，这几个“沉寂者”原本是默默无闻的学生，与此同时他们的成绩伴随着比较大的提升；规律三：这道思考题的积极分子大多会有一本《应用题大全》，而且还是他们主动购买的；规律四：这些积极分子大多反感文三胜的“三胜秘诀”，特别是其中不求甚解的“背得多”，通俗来说就是死记硬背。
上午最后一节还是语文课，文三胜又拿着那两本辅导书走进教室，他一改第一节课的砖块脸，拿着购书名册笑嘻嘻地说：“这说明还是有很多同学想购买这两本辅导书的。”接着，他又板着脸看着童雨说：“大家千万不要受极个别同学的影响。现在我重新统计名单，请不想购买辅导书的学生举手！”刚说完，童雨又第一个举起了右手，虽然文三胜像嗜血饿狼一样瞪着他。接着，陈雨涵、周子明又陆续举起了右手，渐渐还是有不少的学生举手，但已经比第一节课少多了。文三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他的脸色又多云转晴，脸上挤出笑容说：“把手都放下吧！这一次老师先把钱给你们垫上，然后你们有了多余的闲钱再还我。”说到这个份上，那些举手的学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无奈地把手放下，虽然他们心中多有不满。说完，文三胜又像往常一样转过身，对着黑板抄写课文的主要内容、段意、词意等等，一时间教室里只剩下沙沙响的抄写声。抄写完后，文三胜又跟他们强调那些是知识点，那些是考试会考到的，务必让他们背得滚瓜烂熟。童雨反复读着几个重要词语的释义，读着读着，他想起了村里人说过的奇怪现象，那些人说梁栋小学成绩优秀的学生到了初中，他们就会变得平凡。童雨想这可能与文三多的“三胜秘诀”有关，想着想着，他抬头看了看文三多，他正在抽查周子明的作业和辅导书，而抽查的标准自然是做得多和背得多。
午后，鸣蝉在校长室前的杜鹃树上放肆地喊着，可那些不想买书的学生却喊得更拼命。虽然，他们高分贝的嗓音比不上那些鸣蝉，但在动作和道具方面，鸣蝉也只能是扭扭屁股，振振翅膀而已，可他们就丰富多了：一些学生边高举着辅导书边喊口号，“我不想买书”，还有学生头顶着灰草帽，手扛着扫把，不时冲着天空挥舞呐喊。王学斌看见那些“小混混”就立刻板起四方脸，用晨练铸成的铁肺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想造反吗？出什么乱子，问你们谁担当得起？”靠前那几个学生领会了寸头校长铁肺的威力，连忙后退了几步。突然，王学斌把手叉在腰间，并把脖子向前伸得长长的，像是后来的鸭子围观鸭群抢食那样。此时在他的跟前一直站着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就是童雨，原来他刚才并没有跟随那些学生的脚步后撤。
“王校长，我们不想买书，但文三胜老师要我们非买不可。”童雨愤愤不平地说。
“难道你们就体会不到文老师的用心良苦吗？他是想你们能考高分，能考上重点班，甚至是窦州中学啊！”寸头扯着嗓子，语重心长地说。
“王校长，可是我们买的书已经够多了。”周子明挥动着手上的辅导书说，其他拿书的学生也跟着挥动起来。
“那两本辅导书是教育局编的，非常重要啊！”王学斌压了压手说，那些学生便停止了挥动，但他们依然默默地站着，不肯离去。他们不是不相信寸头说的话，只不过那些话是先出自文三胜的口中，要知道文三胜要求他们买书的时候，也常常说那些书很重要，是教育局出的。到了午休时间，校园非常安静，那些“示威”学生也非常安静，没有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这应该是出于对王校长的尊重。一伙人什么话也不说，呆呆的动作，这可快要把寸头气晕了，他瞪着童雨喊道：“你去校长室里拿条水烟筒出来。”紧接着他又让周子明去搬凳子。他是校长，他们只能照办，虽然这样很伤他们士气。校长室前不时冒起一股股白烟，地上也撒满了烟渣，那一朵朵烟渣压住了地上绿绿的苔藓，就好像那层苔藓晒焦了。那些烟渣燃烧的程度各不相同，有的是黑炭一坨，有的还冒着丝丝白烟。
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那些学生又立刻喊起了口号，“我不想买书！”渐渐，越来越多的学生走过来围观，寸头也坐立不安，心里越来越急躁。教五年级的王俊凯老师走到寸头的耳边细声说：“校长，要是这事情闹大了，然后传到镇领导那里，我们恐怕不好交待哦！”
“童雨，你把文三胜老师叫来，说我有事情找他。”说完，寸头就拿着水烟筒走进了办公室。“示威”学生异常激动，相互击掌、拥抱，毕竟他们已经等待了一个多小时，而围观的学生也给他们感染了，纷纷欢呼喝彩。这时候还有一些学生在蹦蹦跳跳地赶来，他们最不想错过一些热闹的事情，虽然“示威”的学生已经离开。
“赶紧散了，否则记你们大个！”文三胜本就心情糟糕，看见那些围观的学生更是火冒三丈，便冲出校长室大骂。那些学生知道文三多不好惹，就赶紧散了。
“这一次就让他们自愿购买辅导书吧！”
“王校长，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小升初考试了，而且这两本书是教育局出的，你是知道的！”文三胜直言相劝。“啪”一声，寸头重重拍了一下桌面说：“难道你没有看见刚才的情形吗？你见过学生示威吗？那一个多小时是我遇到过最难熬的时间。如果出什么乱子，你背得起吗？”
“到时候我们考砸了，可别怪我！”说完，文三胜就气冲冲地离开了校长室。
“听天由命吧！”寸头自言自语，“哎”一声，又低下头慢慢吸着水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