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姐姐开祭祀坛的那天,阎一刻没有乖乖听话。他甩开伺候他的侍从,溜回大殿里他常常躲着听壁角的小角落。百合姐姐跳那支祭祀舞的时候太美了,阎一刻想多看看这样的姐姐。
他看到赤足白衣的姐姐沉重地向尧王禀报本次的神旨,然后有侍从倒吸了一口冷气,惶恐地跪倒,三呼“大王息怒”。
脸色阴晴不定的尧王甩袖扬长而去,留下仍旧跪在沙盘里的百合,单薄瘦弱的背脊微微颤抖。
深夜,阎一刻是被凄厉的惨叫声惊醒的。他猝然坐起身,翻身下床就往正殿冲,却被伺候在他身边的女官樱桃紧紧抱住。
“小殿下,别去……”樱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拖住阎一刻冲向门外的身子,“别去啊小殿下。”
阎一刻回头,咬牙切齿道:“那是百合姐姐的声音。”
在他们纠缠的时候,百合越来越虚弱的痛呼渐渐微不可闻。
樱桃哭着道:“我知道……您别去,大人让您搬来这里,就是为了保护您,您可不要辜负了大人的一片苦心。”
阎一刻沉默,直到樱桃惊叫着掰开他紧攥的鲜血淋漓的拳头,匆匆忙忙拔下簪子将断在肉里的指甲挑出来。
看着樱桃那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哪里还能不明白?尧王口口声声说百合是传达神仙旨意的使者,却每每在百合带来不好的消息的时候,深夜来到神女殿泄愤。
不够强,就保护不了百合姐姐。
这是阎一刻最痛恨自己的一瞬间。
第二天,大概是樱桃去跟百合说过什么,阎一刻被抱回了百合的寝殿。
她还是一如既往抱起阎一刻,放在自己膝头。阎一刻没有错过她骤然僵硬的身体。
百合温柔问他:“今天还是明天出去玩呢?一刻来拿主意好不好?”
阎一刻闷不做声跳下来,拉住百合的手,一把就把她的袖子撩了上去。
百合原本想挣脱的,但不知为何,一个小孩子的力量大得惊人,她竟然挣脱不能,只能任由阎一刻的摆弄。
宽大的袖子拢着百合伤痕累累的手臂。所有的伤口都被精心处理过,但是血迹仍然透过厚重的纱布渗出来,刺了阎一刻的眼。
他气极,想把百合的手甩开以表示自己的愤怒,但终究还是害怕弄疼了她,轻轻地把她的手放下来。
他抿唇抬头,看着百合惊惶哀伤的眼:“今天哪里也不去。”
“好好休息,哪里也不去。”
百合露出苍白的笑,哄慰他:“好,姐姐听一刻的,哪里也不去。”
百合的伤势太重了。哪怕有最好的郎中来替她医治,她满身的伤痕仍旧是绵延月余才结痂见好。
她换药的时候,原本吩咐樱桃把阎一刻抱走,但这个时候只要樱桃稍稍靠近阎一刻,少年就会不管不顾的疯狂,哪怕弄伤他自己,也要挣脱樱桃的控制,看得百合心惊肉跳,不得不依他,让他看着自己换药。
第一次看到纱布下的伤口时,阎一刻急得眼睛都红了。
鞭伤,烧伤,刀伤,一切狰狞可怖的伤痕都深深刻在白嫩莹洁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纱布和凝固的血块黏连在一起,很难扯下来,郎中稍稍扯动就疼得百合眼眶都泛了泪,却无论如何不准眼泪掉下来。
最后还是阎一刻故作不耐烦,手脚并用爬到百合身后的床榻上,伸出小小的手掌捂住百合的眼睛,吩咐郎中:“快些撕下来,不准让她痛太久。”他语气很冷静,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会有的反应。
但是百合能感受到他的手心潮乎乎的,全是冷汗。
她也就放纵自己在这片潮湿中,让眼泪夺眶而出。
换好药之后,阎一刻才把手从百合眼前拿开。她因为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过多,神志已经有些模糊。樱桃连忙帮着阎一刻一起把百合的身子放平,再为她盖上衾被。
直到百合沉沉睡去,阎一刻才从她身边离开。
他抬手,看自己的手心。那里曾经攥满了百合的泪,后来干涸,留下白色的痕渍。
他伸出舌头舔一口。
又苦又咸。
味道很难吃,阎一刻却满足极了。好似这般,就可以替百合分担更多的痛苦。
今年尧国天灾连发,随着各路大臣相继上门拜会百合,她为尧王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坏消息,君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百合跟着新伤叠旧伤,再也没有痊愈的时候。
这年的冬天很冷。
樱桃在殿里放了很多个火盆子,都没能让百合冰冷的身子回暖。
她卧在软榻上看书,阎一刻窝在她怀里,夺过她手中的书,挑选一个合适的角度为她举好,另一只空着的手把她冰凉的手指塞进胸前的衣裳里。
百合笑笑,越发瘦削的下巴蹭蹭阎一刻的背脊,满足地喟叹一声:“一刻真是姐姐的贴心小棉袄。”
她刚刚开始这样讲阎一刻的时候,阎一刻还会生气。可是随着百合一天天虚弱下去,他也越来越沉默,后来就不再反驳,只是把她冰凉的肌肤贴着自己更紧些。
阎一刻还撞到过樱桃躲在殿后哭。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头斥她:“你眼眶红着,回去让姐姐看到了,她还要为你操心。”
樱桃带着哭腔问他:“殿下,大人会不会撑不过这个冬天?”她看向阎一刻的眼又绝望又期冀,把这个才七岁的孩子当成了主心骨,仿佛他说不会,百合就真的不会有事。
但阎一刻没能回答她的问题。
他无能为力到,只能看着百合一步步走向衰败,而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阎一刻去小厨房端今天的药汁,回来时听到了樱桃向百合哭喊的声音。
“大人,您莫要再替那些大臣发声了,再这样下去,您会被活活打死的!”
阎一刻脚步一顿,躲在殿门后那个熟悉的小角落里。
他很想听听百合会怎么答。
阎一刻又何尝不想让百合放弃现在的事情。只要她继续向尧王编造那些让他高兴的消息,她就不用再受到毒打,不用……
去死。
但是阎一刻直觉百合会厌恶有这样念头的他。而阎一刻,不愿冒一丝一毫会被百合讨厌的风险。他承受不了。
然后阎一刻听到百合缓慢而坚定的声音:“樱桃,我不许你再讲这样的话。当初是这个国家养育了我,就是我的责任。我不能为了苟活而摧折它。”
阎一刻漠然端着药碗走进殿内,看也不看跪在床边的樱桃:“你下去吧。”
樱桃佝偻着腰啜泣着退了出去。
阎一刻将药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百合笑着扯过他的手:“药碗烫不烫?”她定睛细看,居然真的在他的手指上看到了小小的水泡,顿时露出责怪之色,“怎么不小心照顾好自己?以后姐姐不在了,你还要让姐姐闭了眼睛操心吗?”
她若无其事交代后事的模样,让阎一刻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被烫伤的手指不痛,心却抽疼。
百合想要端起药碗喝药,被阎一刻把她的动作挡了回去,端起药碗舀起一勺黑褐色的药汁,细细吹凉,再喂到百合嘴边。
百合啜下一口药,很苦,她的神色却好像在喝蜜糖。她笑眯眯伸手揉阎一刻的头发,却讶然发现他短短半年竟然长高了这么多。
“一刻。”她微微收敛笑容,认真道,“姐姐想法子把你送回越国,好不好?”
“不好。”阎一刻想也不想断然拒绝,“我要留在你身边。”
百合却也不恼,只是应承道:“好。”
她答应得太痛快,反而让阎一刻觉察出几分异样。但他终究没能看懂百合复杂神色下隐藏的想法。
后来阎一刻终于懂了,却太晚了。
神女殿里的下人们越来越少,逐个被百合打发了。最后轮到了樱桃。
樱桃哭得双眼红肿,第一次不顾尊卑指着百合劈头盖脸地骂:“有那么多条路,大人何必把自己王思路上逼!您等着,您百年之后,樱桃必定追着您去,到阴间继续服侍您!”
百合苦笑,此时的她已经连支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瘫软在榻上,示意樱桃附耳过来,轻声说了些什么。
阎一刻站在一旁,他不知道百合究竟跟樱桃说了些什么,只看到樱桃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郑重向百合行了个大礼,头重重磕在地上。
“樱桃,定不辱命。”
百合倚在瓷枕上,虚弱地笑。
后来百合身边就只剩下了阎一刻一人。他挑起了神女殿所有的担子,抓药煎药准备膳食,小小的孩子什么都做得来。
百合有一天精神突然好了起来。此时距离上一次祭祀大典已经过去了二月有余。因为她的身子太虚弱了,甚至无法完成那支繁复的祭司舞。
她派阎一刻去通报尧王,她要再举办一次祭祀大典。
阎一刻抿着嘴倔强地站在原地不肯动,最后百合恼了,问他:“你是要气死我才甘心吗?”
这句话对阎一刻来说太重了。
他如百合的愿去通知了尧王,尧王喜出望外,虽然近半年百合带给他的都是些坏消息,但是他始终相信,自己是收到上神庇佑的天选之子,一定会否极泰来的。
祭司大典那天,百合穿上许久不穿的雪白舞衣。她在床上瘫软了太久,一开始甚至站不稳,要靠着阎一刻的搀扶才迈得开步子。
但是百合甫一站稳,就甩开了阎一刻的手。她脚步虚浮,摇摇晃晃走出寝殿,看得阎一刻心惊肉跳,却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强行上去搀扶她。
百合的脸色比雪白雪白迤逦摇曳在地面上的长裙还要苍白。
成为阎一刻一生的记忆里都无法磨灭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