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晋起身而行,步调从容稳健。
“找出破绽了?”童声问道。
“谈不上破绽,窥得一丝规律而已。”姬晋会心一笑。
“有什么规律?”
“你可听到打更的梆子声?”
“听到了。”
“是戌时没错吧?”姬晋问。
“没错,怎么了?”
“你可知旋相为宫?”
“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十二律,用来定位宫音的高低。”
“你知道的还真多,那你听听这首瑟曲的宫音在哪个律上。”
“在黄钟上——咦——好像又不在黄钟上,你不说还真是听不出来。”
“对手很高明,他把曲子的变化藏得很深,表面上宫音对应着‘黄钟’,可每到高潮之处却又对应上了‘无射’,不被事先点破,听者是根本注意不到的。”
“可还是被你发现了,你比他高明。”
“运气好而已,”姬晋苦笑着说:“你可知,十二律正好与十二地支相对应?”
“十二地支当然知道,可如何与十二律对应?”
“总算还有你不知道的,”姬晋接着解释道:“这十二律分别对应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而‘无射’刚好就对应‘戌’时,要不是偶然听到打更的声音,我就算在这里猜到死,也猜不出这曲子的奥妙所在。”
“既然已找到规律,那么就能找到出路咯?”
“无射与戌时对应,戌时在八卦中与乾卦对应,乾卦主西北方位;黄钟与子时对应,子时在八卦中与坎卦对应,坎卦主正北方位,”姬晋边走边说:“此曲中的宫音就像一辆指南车,表面上是指向黄钟对应的正北方,实际上却暗指无射对应的西北方。”
“方才被乐律误导错判了方向,才会不知所踪,现在只不过是正北变成西北而已,只要明白这个道理,在辨别方向的时候稍作调整就能轻松走出迷局。”说罢,姬晋驻足于西北方一堵青砖墙下,凝神望着墙上隐约露头的青苔。
“没路了。”童声提醒道。
姬晋并不沮丧:“路虽千条,理只一道,目下陷入了迷阵,理不通,则路不通,你再想想我刚才所说的规律,再看看面前的是墙还是路?”
短暂的沉默。
“原来如此,出路便在这里。”童声释然。
“你终于想通了。”姬晋说。
“那你快出去啊。”
“既然出路就在眼前,我反而不着急出去了。”
“还磨蹭什么,万一对方变调,你又得找不着北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这样侥幸逃脱,太狼狈了。”姬晋心有不甘。
“那你还想怎样?”
“此人的方术受乐律驱动,如果能在演奏上盖过他,兴许能破除此术。”姬晋年轻气盛,想跟对面斗狠。
“你想跟他斗法!”
惊讶的童声未落,姬晋已经将玉笙从腰带上解下,轻轻地贴到嘴边:“不是斗法,是斗乐,我很好奇,想试试用笙音以正宫音!”
巷道中,笙瑟齐鸣。
笙音从密不透风的瑟曲中撕开了一道口子,试图把音阶从无射拉回到黄钟。
斜阳映照下的街道一片肃杀,随着最后一缕阳光被城墙割断,整个洛邑王城被黑夜怀抱,星光渐渐主宰了天空,忽明忽暗回应着两种乐律的争斗,忽然,瑟弦崩断的声音随着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笙瑟之音戛然而止,街巷又跟往常一样,堕入了夜的平静。
姬晋长舒了一口气,卷起袖摆一边擦掉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向四处张望,终于还是熟悉的街道,低头只见自己的脚印在街道中来回打转,泥地被踩得足有一寸多深了。
王城中的街道成井字形分布,每个路口都立有火盆,入夜后点燃供行人照明,过路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随着摇抑的火焰不停晃动。
姬晋转入一条后巷,最先看到的是火光映出的人影,安静舒缓,虽然被笙音搅局,却丝毫没有不悦的躁动,再走近些,只见一人盘膝靠在一堵青苔斑驳的老墙下,身后的墙根下靠着一根柏木节杖,膝上放着一把梓木斫成的古瑟,通体髹漆,色彩鲜艳,此人年龄比姬晋大不了几岁,二十出头却一身老气横秋的穿着,竹竿似的身材在绛红色戈氅的包裹下显得空荡荡的,腰间挂着的三才环在火光的映照下灿灿生光,一对深邃的眸子凝视前方,灰色的眼珠中看不到一丝生机的跳动。
这家伙轻抚着瑟上的断弦,姬晋靠近,他头也没扭一下:“久闻小友的乐技高于泰山,在下心向往之,夜不能寐,昼不能安,故不远千里而来,如今用一根瑟弦换得一曲,值当值当!”
姬晋对抚瑟者的来头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这家伙装腔作势的没有主动报上名号,一见面就先发难,于是他也不点破对方身份回敬道:“在下年纪还小,不敢当此美誉,却是兄台的妙法,令在下惶恐,适才尽忘吾其度,险些沉沦于兄台的演奏之中。”
“小友泰而不骄,如此抬举我这个手下败将,真乃君子之风,如此谦逊待人,不枉我一路艰辛来到洛邑,听得这一曲,一身的舟车劳顿尽消。”
“兄台真是爱说笑,这天子治下,道路无限,远客来聚,视远道如同咫尺,更何况新绛与洛邑相距不远,道路宽敞无山川阻碍,沿途更有驿站积粮补充,关卡也是放行无阻,何来的旅途艰辛?”
“哦!”抚瑟者好奇道:“小友神算,怎知在下从晋国而来?”
“我猜的,”姬晋回答得很直接:“乐由心生,兄台适才所奏之曲,宫音由黄钟转为无射,无射对应乾卦主西北方位,而晋国的都城新绛就位于洛邑西北方向,兄台似乎在暗示天下中枢当由周国转向晋国,不知猜得对不对?”
“犀利!在下瑟曲中的玄机被一语道破,不错,此曲的名字就叫《无射》,乃我途经周国有感而著,却不知小友适才所奏之曲为何?”
姬晋心想,我赌口气现编的一首曲子,哪有什么名字来头,既然被问到,却不能输了气场,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在下此曲名为《峤》,峤者,五岳也,以五岳镇五音,使土木金火水五德不离正道循环往复,大德当显。”
“好一个大德当显,我只知大德者如舜,却不知自舜而下,还有谁当得起这‘大德’二字,还请小友为在下解惑。”
“舜举贤任能,使得天下政教大行,八方宾服,四海歌颂;禹劳苦而不居功,付出不求回报,身先士卒为华夏除却水患;汤首开武力变革之先河,并以宽政化解天下矛盾,使华夏疆土拓展;武王伸张正义,杀纣王一人而利于万民,分封天下使得诸侯各得其所。他们都当得起‘大德’二字。”
“那由此可见,这大德也不能被一家独占,自舜而下历经数朝,天子轮流做,怎见得晋国就没有机会?”
“五德终始如五行相胜,兄台如此精通方术,想必对五行的规律最是清楚。”
抚瑟者不答,依旧目视前方不为所动。
姬晋望着街边的火盆,目光随着火焰跳动,语气中流露出些许无奈:“五德循环往复,相生相克,五百年前,武王承火德之运,取代商汤金德,如今欲取代周室者,须承水德之运,敢问兄台,晋国德运如何?”
抚瑟者淡淡地说:“晋国开国君主叔虞,为武王之子,晋国当于周室同宗同德,共承火德之运。”
“自伏羲以来,一直到尧、舜、禹,都没能超脱五德终始的规律,如此看来,就算周室气数将近,晋国也没有一点机会。”姬晋说道。
“小友真会避实就虚,只道五德终始,却不言奉天承运,当年周武王率百官祭祀,天降流火,后化作一只嘴衔玉圭的赤鸟,落于神社之上,圭书:‘武王伐殷,岁在鹑火’,自此周武王奉天命承火德之运,伐纣成功,小友是周国人应该最清楚这些往事,由此可见,这德运乃是天定,而天心最是眷顾强者,只要上天降下征兆,便能改运换命,如今的晋国,自悼公新政以来,历经两代国君的积累,国势日渐鼎盛,湛阪之战更是大胜楚国,如今已然雄霸天下,难道还得不到天心所向?”
“兄台至聪,五百年前的旧事都被你打听到了,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殊不知武王是如何向天下人昭示天降瑞兆的。”姬晋笑道。
“再请小友为在下解惑。”抚瑟者问道。
“当年文王伐纣大业未果便已仙逝,武王在岐社继位之时获此瑞兆,遂对天盟誓,决议灭商,诸侯群起响应,于第二年举兵东征,行至孟津,见此地开阔平坦,便命工匠在此地筑起高台,会盟天下诸侯,武王于高台之上,将瑞兆昭示天下,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此言可否为兄台解惑?”
抚瑟者不答。
姬晋见他眉头微邹,心中暗爽,自顾自的接着说:“武王的意思很清楚,这老天爷的所见所闻,皆来自老百姓的所见所闻,天心既是民心,天心所向便是民心所向,晋悼公当年九合诸侯称霸天下,倒是得了一些民心,可惜死得太早,如今的晋公姬彪,重赋税,轻政务,政权旁落于魏、赵、韩三家,谈何民心所向,更别指望天降瑞兆,改运换命了。”
抚瑟者一时竟无言以对。
街口火盆中的木柴“啪啪”作响,填补了刹那的沉默,火光遥抑中,抚瑟者扶起手中的古瑟斜抱于胸前,目空无人。
“小友这张嘴真是厉害,吹笙似凤鸣,舌辩抵千军,周室衰败若此,却被你说成天下归心,着实令在下佩服,今日败于小友,望来日再行讨教,在此别过。”说罢,便拾起节杖,作揖告辞。
“兄台且慢,”姬晋叫住抚瑟者试探道:“这天色已晚,行路多有不便,国驿馆就在附近,不如随我入驻馆内如何?”
抚瑟者却哈哈一笑:“在下是个瞎子,靠耳朵辨识外物,行路无分昼夜,小友的好意心领了。”
话音未落,此人已消失在光影婆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