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一缕红色丝绸绑住的长发,玉脂似的脸庞,清淡而不近人情的神色,风为熙提着剑,冷淡地俯视着他。
全身上下,目之所触都是黑色的衣袍,风为熙自己时常穿梭于夜间,对于这一身黑衣夜行服的目的了如指掌。记忆中风为熙还是第一次见纪之易这样的穿着。
他不是对外号称沉醉老庄,不问世事,为何出现在如今天下的聚焦点——羽皞国之中?而且这身黑衣,也是夜里行动,如今这副打扮光天化日地出现在戒备森严的羽皞国里。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知道她的行踪,为什么可以跟踪她一路找到嬴徽,并且拼命也要把他带走?
“把他交出来。”
风为熙一向不想管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这些疑问,冷静下来,理智下来,她一定会全部想通查明。但是,此刻,她的眼里,心中,只有纪之易抬起身子想要和她平视时,背后护着的嬴徽。
她熟悉纪之易,江府长大的孩子都是如此,除非心甘情愿,绝对不会将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拱手让给他人。眼下嬴徽正在熟睡,她的药效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只是让他做一场美好的梦而已,反而是纪之易挡在他身前,让她暂时得权衡一下,才能进一步行动。
她的武功,是百越的师父亲传和在天虞山上静心修行而来的,而先天启蒙,是在江府里完成。她自小反应极快,身段柔韧灵敏,又兼遇事沉着冷静、不慌不忙,是一块学近身攻击、刺杀的好才,所以她学到的,很大一部分是格斗式。而纪之易比她年长许多,接触武学更早,在风为熙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存在仙术时,他已经可以控制一般人的短暂思维了。如今十几年过去,恐怕操控别人的能力,只会更上一层楼。风为熙定力向来极好,很少有人能左右她,只是嬴徽,眼下,他传过很多灵力给她,还需静养数日,又加处于沉睡状态,很大的几率会被纪之易控制住。
如果纪之易不愿意,她不能强行带他走,日后她还有求于纪之易,不能轻易地与他结怨。何况她已经见到嬴徽了,也证实了嬴徽是记着她的,还爱着她,本就足够了。倒是她,一向能沉住气的人面对他时,竟然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直接放药,强夺。
不言而喻,理亏在她。所以,此刻,除了看着纪之易捡起剑缓缓站起,挑开她指着他的剑以外,她暂时别无动静,只是细微地观察着他每一个动作。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施法,淡淡的金光里穿梭着血红色的颗粒,包裹着嬴徽,将他从地上升起。
“你要对……帝君做什么?”
“哥哥”两字还未出口,风为熙警觉地闭上了嘴。五国之内,天下之大,永远不知谁在窃听,谁被暗算却浑然无觉。眼前的人,包括空中睡去的嬴徽,没有百分之百把握,都不可轻易相信。因为随时都有可能错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伪装和监视之下。
嬴徽经历了混沌罗盘,按照常理应该归位,天虞山却迟迟没有半点联系和消息。现在,他出现在羽皞国里,此中复杂道理,不是立即可以想明。
她自己的风姓秘密,随着嬴徽,同样不能暴露在风姓立国的羽皞国之中。
“你是简简姑娘吧,”纪之易收剑,平静的眸子盯着面前这个如画似梦般美丽的女子,目光却又像穿透她的脸庞,无心地遥视着对面的青山,“我该说你是冰雪聪慧还是愚蠢鲁莽?”
他启唇,她看懂了他微微张启的唇间说了些什么:“我想你知道你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不见你,自是有他的道理。你如此之心急,可是不相信他的心意,还是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风为熙默然,提剑的手慢慢地垂下,剑尖似不经意地在地上化出一条惨白的凹痕,那颜色像极了此刻她的脸色。
她转身,脚尖一点,便轻快地飞离了这里。不到片刻,寥廓的大地之上,青天之中,只有无依的流云随风翻涌。
······
风为熙披了一件洁白的纱衣,携了一卷书,走到房外的一处湖水旁。
羽皞国是千岛千湖之国,随处可见这样的清潭,烟波澹荡,轻摇空碧,水光滟潋,如开镜匣。风为熙从摘星楼搬出后,就选了这样一座靠近水的宅子。
有数十级汉白玉铺成的台阶,端庄晶莹,通向不远处未知名的湖水。刚下过一场雨,湖面上涨了一些,淹没了一两级台阶,波光下是台阶的浮影,颤颤巍巍,仿佛手一碰就碎了。
风为熙选了这样一座宅子,正是瞧中了汉白玉台阶旁栽种的一大片樱花树。这一朝春雨洗净了尘烟,有暖风吹来,熏开了樱花万朵,朵朵似锦般嫣红,又似美人盈盈含笑的媚眼,淡淡的幽香醉人心寰。
风为熙顺着一个台阶坐下,片片樱花落满头,随着秀发滑落到肩上,又跌撞在她倚靠的护栏上。
有暖风熏得旁人醉,有砌下落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有烂漫芳菲,还有如玉美人,清丽婉扬。
她才看了几页书,落下的花瓣已经加在书脊里,露出探头的嫩粉。她抖抖书,将满书花瓣一齐抖在地上,只是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她的心思还没有完全平静。
记忆里,她理智冷静,心思细腻,对于自己想要什么,想干什么无一不是了如指掌。如今,她已经完全失了从前的沉稳淡定。
她习惯冷眼观看周围事物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情感,生命,她喜欢用一个世外人的角度去考察打量,精细打算,因为唯有这样,才不会慌张鲁莽。她讨厌生活得浑浑噩噩,如同无头苍蝇。
如今,她头一次失去了分寸。她竟然,用迷药,迷倒了嬴徽,将本就未归位的他,将为她传输功力而身体尚未康复的他,如同强抢一般,直接带到了一个甚至是荒废的地方。
一切都是她头脑发热立即做出的决定,她明知做任何重大决定之前都是在清醒理智的情况下做出的,可她偏偏告诉自己要快,不然会丧失机会,不然会后悔万分。仿佛是为了挑战什么,为了刻意证明什么,她才这么疯疯癫癫地去破坏自己一向恪守的原则。
是她太在乎,还是她太自私,自私到害怕失去和他有关的一切,因为失去他,是她这辈子最痛苦的事。
她在他还是她的哥哥时,未曾这么用心对待过他,那时梦中她梦到过一百种走上巅峰的模样,却从未有过多关于他的影子。而后她亲眼看见他在她面前自尽身亡,抱着他的尸身恍如心死,从那以后,梦里,心里,无处不是他。
人就是一条贱虫,只有失去了才会痛,得不到的永远在心里骚动。
谁人都不能免俗,早知如此,哪有那么多早知如此。
她掏出乌夜啼,冰冰凉凉的玉,竟可以缓解她有些茫然的心。
血雾弥漫,她捏紧了滴血的手掌心。抬眼,是如雪飞舞的落英缤纷。
雪,去天虞山的那一年,雪,比她见过的所有的雪,都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