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黎山的第一百七十日,叶瑶路过一座无名野山,正遇上两群山兽在打架,一拨儿是以一条肥遗巨蛇为首,伙同不少凶狠的豺狼虎豹,一拨儿是一头老猿为首,还有一只红狐和一群老弱病残的小兽。叶瑶本是个过路的,不愿多生是非,可旁观之下,眼见得那老猿这拨儿渐渐处于下风,被欺负得好不凄惨,一片哀嚎,她遂本能地飞身过去,拔出摄焰,护住了一只负着幼崽的母猴,当然也激怒了巨蛇,于是免不了一战。一炷香功夫,肥遗腹部负伤流血,带着猛兽悻悻退走,走时不忘用血红的眼睛狠狠剜了叶瑶一眼。
叶瑶被解围的一方围住,老猿和红狐幻化出人形来,带着一帮山兽跪了下去,感激唤她恩人。红狐幻化出的中年美妇自称崔娘,老猿须发皆白,杵着拐杖,被崔娘称作“老叔公”,二人身上都带着不少伤痕。叶瑶在这些兽族中浅浅扫过一眼,见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有饥色,想来常常受到欺凌,便不忍心拒绝他们的好意,随他们上山暂歇一晚。
到了山尖处,早有手脚麻利的山兽为叶瑶搭起了一个临时过夜的草庐,草庐建在一处山崖,前是一处开阔的场坪,对着半山夕照和崖下碧水,倒也是别样的景致。崔娘奉了山茶和山果来献,叶瑶和老叔公就着一张石台叙话。
老叔公磕着烟灰锅子,因为牵动伤口而间或吸气有声,显得有些滑稽,忍着痛楚陪着笑容问叶瑶:“恩人,你从哪来?”
叶瑶啜了一口茶,看着张罗着猴子们将调混的草药膏涂在大片树叶上分发众人的崔娘,简短回答:“黎山。”
老叔公吃了一惊。黎山?那可是处仙家福地。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黑黑瘦瘦,貌不惊人,一身麻衣布裙,松懈时神色散漫。若是不看眼神,也许会误以为是个女童,但那暴起一战时,那目中的精光竟比流星璀璨,兼那时抽出发间法器,化剑为虹,一瞬间周身迸发出的凌冽之气,绝不是一个孩子所能拥有的英气逼人。
老叔公毕竟也活了些上百年岁,知道这世上能人异士不知凡几,见叶瑶似乎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也就不予深究,只继续问:“恩人似是行色匆匆,要去往何处?”
这一问,倒把叶瑶问住了。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下天边,终记起离开黎山的时日已不算短,可月哥哥的碧珠鸟这一次却未见到踪影。她心底生起颓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们是黎山老母十万年前路过昆吾山时拾得的两块灵石,依着各自的形态,老母赐了黎山的黎为姓,分别取做黎璧月、黎曜夜,养在膝下,亦母亦师。黎璧月化成人形用了七千年,而她用了一万年,所以理所当然成了她的哥哥。黎山上下只称名不道姓,天底下谁都不知道曜夜是谁,可天底下很多人都知道黎山的璧月公子,说他小小年纪,天赋惊人,百万年来都难出一个的天纵奇才,修习速度一日千里,到得他成年时一身灵力已与九宸天上佼佼者不相上下,早早地被昆吾山祖收为入室弟子,命他在增城协理天下山事。外间皆盛传他会是昆吾令的传承者,也就是下一任山祖,其地位与后土娘娘齐肩。这样一个名动八荒的人物,却无人知晓有一个灵力低微、性情顽劣的妹妹。
她自知天资庸碌,是以自小修习灵术,虽属努力,却往往在冲破关隘关键之时受到阻滞,有一回强行突破关隘时却受焚心之苦,昏迷三天三夜,此后婆婆一番断言,说她灵窍不通,若逆天行事,或有性命之虞,令她彻底死了修习上进的心。怕她受打击过大,也为了保护她,婆婆将黎山的镇山法器之一的摄焰送给了她,命她随身携带,危难之时以图自保。
如果说摄焰剑是因祸得福,那么这场大病对于叶瑶最大的好处,便是璧月更加无微不至的看顾。黎山上下都知道,璧月最为看重的,就是这个扔在众人里毫不起眼的妹妹。
有多久没有听到月哥哥喊我“小夜”了呢?叶瑶惆怅地想。自从他去了昆吾山,回来的次数就变少了,就连碧珠鸟捎来的信也越来越少了。虽然协理山祖打理万山事务是很忙,可是他也会在偶尔停歇的片刻,记挂起千里之外的黎山之中还有个小妹妹在等他吗?
本来叶瑶对这一点是深信不疑的,可是后来从昆吾山来和婆婆叙话的几位山主,他们语焉不详地提到几位水君,什么洞庭仙子、湘水水君、洛水水君,似乎每一位都是天人殊色,托他们过来问一问黎山少主的婚配。叶瑶乍听之下只觉得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然后化成愤怒,如鲠在喉,难受得紧,偏生又不知这愤怒是为了何事。后来她接到碧珠鸟的信笺,看到璧月依旧不疾不徐的口吻,一气之下撕了信纸,还揪掉了碧珠鸟的两根尾羽,附上两个大大的字“走了!”。
论理说,就算这鸟儿小气念着她揪羽之仇,但也不敢违反璧月的命令不出来寻她,她化名叶瑶走了这小半年,却连碧珠鸟的鸟毛也没看见一根。叶瑶知道这次离家出走在明面上实在是事出无名,大抵是婆婆因着她从前每每遛出去玩耍屡教不改的劣迹而动了真怒,就连璧月也下了严令不得找寻。
老叔公的话打断了叶瑶的漫想,他一边察看着叶瑶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此山虽简陋,但人心淳朴,正是因为如此,大家才守着这里,宁愿日子清苦些,也不愿离开。不过,就算是受些天灾也罢了,你也看到了,邻山山主图鹜老太凶蛮阴狠,手下那条肥遗更是为虎作伥,常常率众越界来犯,令我等雪上加霜,再撑不过数月,也许还是要离开家园。恩人气质不凡,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若是没有想好去处,可否愿意留在此山,让我等拥戴你做个山主,为我等提供一点庇护?”一边说着,带着另一边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崔娘,以及在场的兽族都跪了下去。
山主?叶瑶一惊。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论理说,黎山的两位少主成为某位山主是自然不过的事,但就他们的身份,就算不是昆吾这等万山之祖,不是五岳名山,也该是钟灵毓秀的福地山川,绝对不可能就在一座荒野无名之山就草草落了山籍。她知婆婆虽未对她寄予厚望,却一直在暗中筹谋他们的未来,若是知晓此事,不知会不会把她老人家再气出几条皱纹。
见她面露难色,老叔公招呼大家站起来,摇着手道:“都起来吧,我也是厚着脸皮来提一提这个话头,莫要难为了恩人。”他顿一顿道:“以前我们也靠自己熬过来了,以后也要守好这座山,直到最后一个。”老叔公说得平静,但话里的悲壮之意令大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叶瑶只好不语,那只被她救下的母猴蹒跚着走过来,将她的孩子递到她手中,口中“吱吱”数语,泪流满面。老叔公叹了口气,解释道:“她是说,那肥遗蛇临走怨恨深重,必定回来复仇,想来不会太久,她身上有伤,走不了太远,请你走时带上这个孩子,遇到个山明水秀的安稳之地,便放他自生自灭,好过在这里填了虎狼肚皮。”
叶瑶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手中的小猴,小猴子睁着湿漉漉的大眼,低头去寻她的手指吮,那亮晶晶的瞳孔闪烁的天真触动了她心底的柔软,她脱口而出:“我留下了。”
除了老叔公和崔娘,众人皆欢呼起来。叶瑶站起来,将手中的小猴子还给母猴怀抱,环顾了一下山林,见漫山荒草,蓬蓬如羽,便漫漫说道:“从今日起,便唤此山为蓬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