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青丘带来了青要堂主的传话,要她课业后到述政堂。
述政堂是堂主们接待山外来人和议事的地方,她路上思索最近有没有什么把柄被萧玉堂主抓住,想不出所以然,还是按时到了述政堂内。
四堂的建筑风格很接近,只是述政堂比起肃穆的戒律堂要显得更开阔、大气些,严谨持重的气氛也少一些。
看到她来,青要堂主捻着胡须,招呼她上前,向她介绍左手位上檀木椅中坐着的一位贵客。
“黎曜夜,这是九宸天的言师柳家主。他此番到昆吾,有些事情,也想见你一见。”
“见我?”曜夜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莫名其妙。
“嗯。我是言家的柳语。”他淡淡说。
他有着一头纯粹的白发,面庞却非常年轻,甚至有些稚气,唯独一双眼睛亮得特别,在双目之间的额中有一道金色的印痕,话也不多,只把那耐人寻味的眼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也不顾旁人眼光。
曜夜被他看得时间长了,有些尴尬,撇过头笑着对青要堂主说:“这样盯着女子看也是言师的风格?”
青要堂主刚想说话,柳语却站了起来,走了过去把手轻轻搭在曜夜的肩膀上,双目却闭了起来。
曜夜本能想挣脱,却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给牢牢地粘住一般,她有些惊惶地想向青要堂主求助,却发现全身上下哪里也动不了。
就在她觉得很长但实际只过了一瞬的时候,柳语的手松开了她,收进袖子里,睁开了眼睛,仍是平静无波,口中只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冒犯了。”
曜夜甩了下胳膊,仿佛要将残留在肩膀上的粘滞感甩出去。她知道刚刚肯定有点什么,心里有些不高兴,但她毫发无伤,也不好多说什么,最后只冷淡地“嗯”了一声。
青要堂主示意她可以走了,她觉得自己有点被愚弄的感觉,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她走之后,柳语向青要堂主行礼道歉道:“得罪了。只是七殿下的选择事关重大,关乎天族和言家,我不得不谨慎行事。”
青要堂主赶忙还礼道:“家主客气了。区区小事,昆吾理当全力配合。”顿了一会,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您可是看出了什么?”
柳语看着门外的方向,默了一会道:“我只看到,两百年后,此女将从帝舜台上陨落。”
柳语进入琅嬛阁时,正是夜半子时,无数的灯笼草把阁内映照得如白昼一般通明。他不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一张石桌前伏案短寐的白启,却不着急向他行礼,只奇怪地说:“七殿下夙夜在公,废寝忘食,可敬可佩。”
“是你来了。”白启眼睛张开,却没抬眼看来人一眼,只淡淡说。
“是我,”柳语话语轻飘飘的,仿佛在梦呓:“弟弟。”
白启目光如寒刃般飞击过去,嘴唇蠕动着,吐出与他清秀的脸上完全不符的冷硬如铁的两个字:“放肆!”
柳语笑容天真无声,手指慢慢从一册册书脊上划过去,像叙说一个故事般饶有兴致:“天下都道我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言师家主,具有最强大的预言法力,有谁会想到这一任的言师家主原本应该是天族的皇子呢?你说,这究竟是天族的荣耀还是言师世家的耻辱?若不是你我身上流着四分之一相同的血……”
无声的紧张在两人之间凝固,灯笼草的光芒突然从温馨变成炙热。
上一任的言师家主名唤柳真,生下下代家主后,难产而死,死前留下了那个龙殒于野的预言。天下皆以为这孩子便是柳语,柳语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下代家主。但只有天帝白乾和言师世家的老人知道,这天定的家主其实是七皇子白启。虽然他没有言师强大的预见法力,但他却是真正临渊之瞳的继承者!
天帝用神力掩盖了这孩子的天生白发和额中金印。但在数百岁上这孩子第一次开启临渊之瞳时,他和他的母亲一样,预言了天族末日,让天帝大发雷霆,若不是被极力劝阻,几乎要立时取了他的性命。
白启仍清晰地记得,那日在天枢仪前的占星台上,复杂的仪式过后,他有些懵懂但自信地一字一字说出那句浮现在他脑海里的谶言:“红莲夭夭,龙殒于野,白雪皑皑,凤兮回来。”
“好一个龙陨于野!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是废物!”
天帝震怒的眼神和被和扼住咽喉的灼热是他一生难忘的记忆。天帝一挥袖后,他像只断线的纸鸢般被扔了出去。喉头里浓重的腥甜味拥出,在最终黑暗降临前,他忽然与死去的母亲心意相通,看到了她遇害前的场景。两行晶莹的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混着他嘴边汩汩而出的血迹,模糊一片。
他最终落入一个柔软但坚定的怀抱,有人半跪着,用婉转动听的声音恳求着:“帝君,请放过我的侄儿。他是天定的家主,受上天庇佑,若伤及性命,恐遭天谴。”
“天谴?哼,花喃,就是你姐姐还在,也不敢对我如此忤逆!”
那怀抱被如此的冷酷刺激得抖了一抖,把头低垂近于地面,却再度恳求道:“帝君三思,无论今日阿启所言真假,您也需要他,需要我们言师世家的能力,不是吗?”
大概是这话起了作用,对面产生了片刻的迟疑,最终却不发一言地离去。
约莫到了伤好的时候,天宫的车辇候在了言家的门前。他被迫于那个温暖的怀抱分离,被送往掌管天枢的璇玑阁,在那里他将度过一段非常漫长的黑暗时光,没日没夜、枯燥乏味地耗费着自己的灵力,来推演各种可能改变未来的可能。
回忆起那段痛苦的过往,白启的心绪起了强烈的动荡,连带着灯笼草的光焰都晃动不止,在墙壁上投下二人巨大的摇曳的黑影。
柳语等待着。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话会引起对方内心怎样的波澜壮阔。
白启终于平复了情绪,想到花喃的庇护,他的心触到一处柔软:“义母可好?”
柳语并不回答,而向白启先行君臣之礼:“微臣受帝君所托,要你……要来看看那位将来入主桑梓宫的女子。”他突然起了个念头,隐瞒了自己真正受托的来意。
白启“噌”地一下站起,所有的灯火突然熄灭,整个琅嬛阁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与周围相反,柳语的眼前不是一片漆黑,反而是强烈的光线包裹震慑他,像千万把光刃穿刺他的全身。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了血。
“你僭越了。”白启在令人无法睁眼的光芒里,声音像一把寒刃。
柳语虽痛苦得无法发声,但清醒的意识却知道,他说的这个“你”,不仅仅是指“你”,而包括背后的人。
自古言师和帝君,名为君臣,实非从属。天族的帝君可以更迭,但言师的地位却永远无法动摇,这便是天帝和言师之间复杂的羁绊。而到了白启这里,因又加了一层父子,变得更加纠结。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笼草的光焰又一点点恢复起来。柳语觉得眼前的光线变黯,身上的痛楚渐渐也停了下来。
他爬了起来,看向已坐下恢复常色的白启,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苦笑道:“无论如何,我会据实将看到的事实禀告。”
“告诉帝父,做他该做的事。”白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看着灯笼草的火焰道:“昆吾山,很快就会有异动了。”
柳语拖着受伤的身体往外走。
白启突然在他身后道:“天枢庞大,需无数灵力源源不断灌输其中,言师家族日夜耗费心血维护其中,若论辛苦,有何人比得过你。”
柳语的身体僵硬了片刻,稍后才缓下来道:“殿下言重了。我们生来各有职责,只望不负了言师世家的荣耀。”
望着柳语离开的身影,白启的目光望着火光良久没有移动。花喃的孩子承了母亲的柳姓,而他却夺了本属于他的母亲关爱。他知道柳语对他怀着复杂的感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对帝父,对言家百感交集,莫可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