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归隐第一年,九月十二日。
中午。
凌源时隔九百年,再次回到了家乡桃源村。
凌源到了村外林子的第一棵桃树下,摇晃了几下身体,停了脚步,却是木然呆定不动。
肉眼慢慢地朝周围搜寻了来,凌源想看看有没有人不吃午饭,特意跑出来迎接他。
然而神光透过每一棵树,也没找到一个人。不管是树后面,还是树上,都没有谁躲起来想给他一个惊喜。
凌源的目色也没有黯淡,毕竟,村里的人并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
“就是知道也不一定会来迎接我吧。”凌源想,“我小时候特别调皮,恐怕比那个放牛的前辈小时候还要调皮。但不是惹人爱的调皮,而是让人非常讨厌的调皮。”
家乡这块儿老地方,从来都是四季如春。
虽是初秋时分,却有淡粉色桃花漫天飞舞,入眼尽是干净娇嫩的瓣朵,在徐徐微风中如小舟轻荡,最终会落到地面,铺成一条蜿蜒向上的村路。
这一瓣瓣桃花仿佛也落到了凌源心里的那片海洋,只可惜,不能激起丝毫波澜。
依稀记得当年是暮春时分某天上的路,如今回来,虽温度依旧,脊背却有些发寒了。
当时雄赳赳气昂昂,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可当修仙路走到尽头时,暮然回首,才发现一切虽然都保住了,但早已不复有当年情怀。
天帝并不是全都没有感情,或者说,除了凌源,都多少有点人情味。
只有这个魂飞大帝,经历过的事物实在太多,别人都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他简直是被磨成一条直线了。
现在,凌源呆呆地站在这里,居然是一滴泪水都挤不出来,鼻子也不发酸,身子也不抖,只是像块浸水的木头,一动不动。
凌源终于是轻轻叹了口气,迈开步伐,向着远方高处升起的炊烟而去。
一路走得不急不缓,到了桃源村村口,又见到了那棵树。
那是一颗苍天的桃树,巨大无比,千枝万叶。它的下部分,每一根枝条上都系了红色长绫。
粗壮的主树干上也系了一条最大的,拆下来,叠起来,都能当被子盖了。
一阵风吹过,红绫乱,这才让凌源看见了桃树枝干上面坐着一个红衣女人。
她坐得很高,那一条枝干也很细,她正眯着眼,紧皱着眉头。凌源仔细感知,发现她睡得正深沉,而且正在做一个可怕的噩梦。
准确来说,那是一个相思梦,她梦到自己一直在等一个人,等到白发苍苍,等到桃树枯萎,等到地老天荒。
梦里,她正在虚无空荡的宇宙中流浪,她托着腮,还在等个不停。
这个梦实在是太可怕了。
“有五百多年了。”凌源喃喃自语,“沁雪,你恨我么?”
“不,我从来没恨过你......”女人梦中呓语,回应着喃喃一句话。
随后,她蓦地自梦中醒来,瞪眼惊叫一声,身子一踉跄,便从枝干上掉了下来。
凌源袖袍一挥,一阵清风将她托住,轻轻地放到了地上。她却犹自大惊失色,双手狂舞个不停,看来是噩梦初醒,心神不定。
不一会儿,女人终于是冷静了下来,抬头时瞥见凌源站在远处,她猛然全身一僵,脸色煞白如雪。
“原来是你。”女人定了心神,面色冷淡,“还要多谢你救过我的命。”
她的话一语双关,因为她言语中针对的男人,曾救过她无数条命。
第一条命就让她爱上了这个男人,以后的每一条命救下去,都爱得更深。
然而刚刚凌源救的那一条根本摔不死的命,虽无足轻重,却激起了她心里的凄凉与不平。
等一个人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时,积攒起来的所有情绪马上就要决堤,只差那个人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再不济,就是一个问候也好。
可是他却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儿,一脸淡然。
女人就是想要往他那边挪动一个脚步,也顿时被浇灭了一丝丝的热情。
“天帝的架子真大。”女人看了最后一眼,转过身去,背着他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你连分身都舍不得派来一个。”
顿了顿,她又说:“早在三百多年前,大家便再也不能记起你一星半点了,这样刚好,正是遂了你的心愿。”
凌源心里隐隐痛了一下,旋即平静如初。
女人名叫杨沁雪,乃“真火凤”遗落在凡间的孤孩。
凌源初见杨沁雪时,是在一颗浸在大雪中的杨树上,那时她还只是一只小麻雀,一只断了双翅、血流如注的伤鸟。
凌源治好了鸟儿,便一直带在身边喂养。直至鸟儿化形成人,凌源以初见的场景为其取名。
一人一鸟贴身相伴许久,彼此爱护依恋,几番生死离别,留下了一段传世佳话。
谁知,这一对璧人的恋情却是终于被斩断了。
那是七百年前的一场仙魔大战,杨沁雪在混战中不慎被灭杀,魂飞魄散,与凌源彻底分离。
凌源虽掌握一位秦姓前辈的聚魂功法,却还是耗费了整整百年光阴,方才勉强为杨沁雪聚魂。
然而杨沁雪纵使有着真火凤长生不死的血脉,却最终是个废人了,如今只能在这桃源村中浑浑噩噩地耗费光阴。
凌源不能让她出去,一步都不能。他曾经带她出去过一次,却是差点又让她灰飞烟灭。域外的魔怪异常强大,非比寻常。
由于许多原因,凌源也没能给她生个孩子。村里全是一帮牙都要掉光的老头老太婆子,她只能跟身旁成了精的桃树唠嗑几句。
但桃树精尽管使劲让她开心,却还是从来没有半点用。聊天也大都是杨沁雪在自言自语。
桃树精也听村里的老太婆自言自语,杨沁雪过来只是多听几句话,它早已习惯。
现在,桃树精正睡得深沉,恐怕已经睡了几十年了。
村口。
“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凌源面色冷淡,他连自己也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的道歉。
一番话说出来,平淡如水般无味,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在里面。
这道歉要么不说,说了只会惹得别人心烦。
“没关系。”杨沁雪偏过头来,惨然一笑,两行清泪滑下,“没关系的,凌源,这么多年,我对你也淡了。”
“我......”她说,“你已经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我、我在这呆久了,最开始想要出去寻你,慢慢地,也觉得算了。”
“呵!”杨沁雪仰头冷笑一声,“你大概是来取东西的吧?”她指了指桃树根,“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哪,就埋在这里。”
说完走到桃树后面,全身无力地滑了下去,依靠着树干,掩面呜咽了起来。凌源凭着肉眼已经不能看见她。
“杨沁雪,我无需取用它。”凌源走到桃树前,在一根小树枝上取下一条红绫,“一万年,最少一万年,已经够了。”
“一万年?”杨沁雪哭得正伤心,听了不禁一愣,有些云里雾里,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凌源绕了一圈,移步到杨沁雪的身边。后者急忙擦干了眼泪,别过头去,不想看他。
杨沁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时就想要跳起来,跑得远远的,跑到凌源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就算是跳进茅坑里都可以。她想要躲避他。
可是她的后背早已经被桃树树干给死死地吸住了,一双脚也已经被两条老树根给缠上,她一个凡人的肉体,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挣脱的。
“可恨,你这该死的蠢物!”杨沁雪暗骂桃树精,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又抹了一把,满脸委屈。
凌源仿佛瞎了眼,看不见桃树精的助攻。他自顾地蹲下身子,轻轻绕起了杨沁雪的长发,他看起来专注无比,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你既然不是来取东西的。”杨沁雪不去抵抗,平放在腿上的一双手只是紧紧握着,颤抖不已。她也不能平静地说话,“那你......”
“呵!”她又不平,流着泪,再次冷笑,“你原是无聊到要死了,特地来羞辱我的么?”
凌源低眉叹口气,拿出一根红花簪子,把杨沁雪的长发盘起,把红绫绕在上面,把簪子插进去,给她做了一个从前的发饰。
不顾杨沁雪浑身打战,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凌源站起身来,漫步走进了村子。
他还把一句话留了下来,杨沁雪听不懂这句话的前半段,她也没能听清楚这句话的后半段。
其实她不是没能听清,只是怕自己正在做一个更可怕的梦,这个梦似乎马上就要破碎,那个刚才还存在的人似乎马上就要消失。
杨沁雪挣脱桃树精的束缚,双手摸着树干,探出半个头来,偷偷地往村子里看去。
凌源还在视野中,他始终走得很慢,步履沉稳、坚定。
杨沁雪于是又浑身无力地滑了下去,背靠在树干上,全身激动到打战,双手握紧了又松开,实在是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慢慢拼凑着回忆,总算记起了凌源说的是什么。
她正不停地回味着。
“我下班休息了,一万年的长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