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开始,老师拼命的给学生开会做动员,为的目的是顺利毕业、前途、工作,仿佛像是鼓风机那般想让这群星火寥寥的学生热烈燃烧起来。那天放学后,茉莉等林远夏一起回家,路上林远夏拿出自己好不容易拿到的三周一百的零花钱请茉莉吃东西。茉莉一心惦记着关于毕业的事,于是便问:“你有打算了么?”
卖家正给林远夏找钱。那一张红色的百元变成了几张十元回到了林远夏手里,茉莉有些心疼,但林远夏满不在意地扬了扬眼,“什么打算?”
“工作啊。”
“不知道。”林远夏话语随之脱口而出,“喜欢怎样的,就做怎样的好了。”
喜欢怎样便怎样,人生可不就是为了欢愉。爸爸在的时候,总对他说“喜欢就做。”
有时候做梦就梦见小时候的光景,之前林远夏爸爸的工厂没做大,林远夏身在襁褓时也住过小房间,但未深入记忆他们便就搬入那间大宅了。
醒后是微亮的清晨,黎明散去,降入阳光,醒来后听到妈妈在厨房里切菜煮水,又倦又沉默的为他下了一碗面,听见他闹铃响了,就随手在系在腰间的围裙上一抹,探过身子叫他起床去上学。
今天是圣诞节,人人都欢呼着,大二的他们也想去广场看看景,但这是被老师明令禁止的。下午上完课,理应回家吃饭等晚上的自习,但林远夏课后拉着茉莉要去广场。茉莉有点迟疑,“晚上老师会来点名的吧?”
“有可能。”
“那你还去?”
“怕什么,不就是个晚自习,逃了又能怎么样。”林远夏把校服藏在书包里,又开始逗茉莉,“听说会有烟火哦”
“不过…”茉莉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校服,林远夏立刻明白了。
于是林远夏先陪着茉莉回家换衣服,然后一起去广场。
认识茉莉这么久,那是他第一次去茉莉家。
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巷子里拐进去,反反复复几次才能看见她家的入口。其实院子门在另一边,但茉莉家是跟其他人分的一套房子,又是一楼,所有那一户用了正门,他们家自街另一边开了一扇门,有私自支了个棚户,让那一间小屋子大了一些。
“怎么这么复杂啊。”林远夏有些意外,“一户房子怎么分两家?”
“其实也不是两家。那边是我舅舅和舅妈住的地方,他们把这件空屋子腾给了我和他们的姑娘。”
“舅舅舅妈?那你爸妈呢?”
“他们…”茉莉说到着又欲言又止,“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没有见过他们,一直是奶奶把我带大,自从奶奶走后,我便跟着舅舅和舅妈他们住。”
林远夏没有再问下去。
其实那晚半数以上的学生都逃了自习。何止学生,连老师也没去点名。留在教室里的学生听着窗外街道上震耳的欢呼,谁也不知道那场景是怎样的。谁也不知道从步行街到广场沿路究竟有多少人,一座城市究竟有多么灯火通明。人群一汹涌,林远夏就伸手握住了茉莉的手。他们心照不宣地随着人群流动,也随手买了些烟火点燃了挥洒,欢愉如此震耳,以至于其他的事物都仿佛不存在着世间了。
那天晚上他们都很晚才回了家。
谁也不知道茉莉是如何辛苦地走向一无所有,而她又找不到她的敌人。一切都流逝着。她的奶奶死后,她就必须讨好她的舅舅和舅妈,她又必须在讨好他们的同时得到自己的一点自尊和自由。他们可以是茉茉的父母,但血缘的浓度却是经不起比较的,十五岁那年生日,舅舅舅妈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她开心地向他们要求给她买一套书——茉莉的奶奶很喜欢书,小时候常常给她讲故事,奶奶死后她对书的痴迷越加重。
那年她在书店看见了一本立体图书,就是那种打开之后图画会以其妙的方式交叠竖立的书,那一套书当年卖的很贵,所以书店进的也不多,茉莉生日那天只剩下最后一套了。是的,一切听起来很明了,十二岁的妹妹没有恶意,她只是希望得到那套书。只是爱,只是欢喜,当然也只是更多的爱,更多的欢喜。她们手拉手在书店的展示柜前仰着头,她张张嘴“哇,居然有这样的书啊。”她天真的说“我想要”,语调轻松的如同温室里的花朵。但那应该是茉莉的。也许茉莉太天真了,以为在生日那天就可以迫不及待的彰显自己的特别,可生日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她仍然傻乎乎笑眯眯地对她妹妹说:“嘿嘿这可是我的生日礼物呢。”
妹妹其实不坏,她只是对恶一无所知,“爸爸妈妈肯定会给我的。”
“可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我也有生日,我也要生日礼物。”
“可你的生日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然后妹妹的脸拉的老长,不可爱了,“才不会呢!这是我的生日礼物,爸爸妈妈说过,我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一定会给我的!”
是不是很幼稚。
当然,结局是那套书归妹妹所有,他们给茉莉买了个其他的书作为换取。
她生日的第二天,舅舅舅妈带妹妹去了游乐场,没有带她。也没人告诉她他们去了游乐场,是她自己知道的。那天她放了学之后他们还没有回家,于是她躲在房间看书。不久,门外传来欢快的脚步声,舅舅好像举着妹妹在院子跑着,舅舅乐呵呵的喊着,“哇,雅雅,像不像今天坐的过山车呀”,而妹妹的笑声轻的要飘上了天。然后舅妈的告诫“轻一点轻一点,茉莉应该回来了。”顿了两秒,应该是互相使了个眼色,这才推开了门。茉莉走出房门看见汗流浃背却故作镇定的他们,妹妹头上甚至戴着游乐场的小恶魔帽子。她歪着头看了我一下,然后跑进了自己房间。
谁也没有对茉莉说那一天的真相。
都是约好了的。
第二天茉莉去上学,并没有看见林远夏。
一天,两天,三天
林远夏始终都没有来学校,茉莉忽然发现,自己一天看不见他好像心就会有什么在挠,挠的她浑身难受。
第四天茉莉放学后并没有回家,厌恶充满了整个身体。因此她选择了去广场。冬日的广场上时不时传来尖锐的惊叫声,好像所有快乐的人都聚集于此。正是因此,茉莉被吸引至那里。
广场已经被滑板族占领了,茉茉一个不经意的瞟眼却看到了林远夏,他随随便便就走过去跟他们借滑板,其实这是禁止的,谁会把自己的武器借个陌生人。头发染成绿色的一个男生不屑的打量着林远夏,他周围的人甚至吝于对他发言就滑走了,但绿毛小子一舔嘴唇就是一个坏主意,绿毛小子问林远夏,“嘿小子,你会不会玩?”
他歪着头笑着,“没玩过,只是想试试。”
“场地有限,学滑板就别费这么多哥们儿的时间了,大家多不容易才等到夜里没人啊。”故意拍了拍林远夏的肩膀,“不过收费服务可就不一样了,哥几个也可以去夜宵一顿,给你腾个地方是不是。”
林远夏穿着一套黑色的运动服,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夜宵简单,你们需要多少钱?”
绿毛小子挑了挑眉,“我们这好歹八九个人,夜宵加滑板租借的话…“他用手比出一个“一”的手势。茉莉不相信那是一百,一百有点太便宜,但茉莉更不敢相信那竟然是一千,那绿毛小子迅速升级为强盗。林远夏甚至不假思索,“一千?勉强算值得,不过你们几个人拿一千会不会不顺心,不然这样,这一千做为本金,我们来个比赛好了。赢了就两千,那样你们也能吃得更好些。”
输了,就是倒贴。
但林远夏没说这句,他只是迅速拿出了钱包,拿出了整十张一百镇压他们的犹豫。滑板们缓缓停了下来,彼此互相看了一眼,使了个颜色,然后八九个人都朝他拢了过去。
“什么比赛?”
广场后面有一处地势较高的小山,山顶往下大概有几百多米的人造陡坡。”
林远夏指了指那条弯道,“所以那个好像很有趣。”
绿毛小子沉思了一会,“先到算赢,不过你知道我们一直是一个团体,不分开比,懂吧?”
“就是你们其中任何你一个人先到,我就输咯。玩这么大,会让人得不偿失啊。”
“怎么?不敢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了茉莉,冲茉莉眨了眨眼,绿毛小子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只是踩着滑板看着林远夏。
而他是个骗子。
茉莉惊异的看着林远夏。
一切准备妥当,钱被守卫大叔放在地上,用一块滑板压住。
在林远夏转身要走的时候,茉莉拉住了他。
“这么大,你能赢?”
“你知道么?”他忽然认真的看了茉莉一眼,“一切都是局。”
然后他俯下身来,亲了一下茉莉的右脸,那些电光花火就迅速点亮了她的整夜。
守卫大叔点了一根烟,说着:“根本不用看全过程,谁先到我们这儿不就是谁先赢么。”
可茉莉不是,她的任务不是观望和等待,而是计算好时间拿着钱跟林远夏一块走,时间早了她可能会被抓住,晚了又可能会功亏一篑。谁知道呢?
时间一点点被倒扣,广场上眼尖的人大喊了一声,“出发了!”
茉莉远远听见车轮滚动压出的轰隆隆的声音,她看了一眼守卫,他将烟捏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茉莉奋力尖叫起来:“哇,我看见了,他是第一,他是第一!”守卫皱眉对她看了一眼,迅速仍掉烟,向前走了几步想看清楚,但,晚了,茉莉飞快的跑过去拿起地上的一沓钱,头也不回的跑了。
在广场前的四个路口里,除开比赛下来的下坡,东边通往海岸的路也是一条盘旋而下的陡坡,只有那里能够摆脱后面追赶的人,茉莉跑的时候刚好林远夏也到了,他身后远远跟来的七个人被他甩得只剩下两个,他伸手给茉莉带了一把力,将茉莉也带到了滑板上。
“闭上眼睛,把身体尽可能的放松。”
“好”
在疾风中就像利刃一样割开风口,气流随着他们的身体四周叛离,那么狭隘的地方,以至于茉莉只能紧贴着林远夏的身体与他维持一样的姿势、动作。顺着速度的增加,后面那两个人怎么茉莉也再没有注意过,因为他们最后也不是平稳着地的,那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下海浪声莎莎嚷嚷就像是林远夏的观众,它们起伏跌宕为他喝彩,而林远夏一直一言不发,直到最后他忽然说:“我喊跳你就跟我一起跳。”
眼前事四车宽的公路,而公路尽头是无尽的海。
“三”
“二”
茉莉闭上了眼睛。
“一”
腾空是那么艰难。他们被某种力甩出去很远,跌了很长一段路才停了下来。而那块孤独的滑板也被海浪带走了。
他们在黑暗里等着,远远只剩一个追来的人,绿毛小子停下来,看着黑暗中模糊的海面狠狠的骂着。
他走了之后两人爬了起来,茉莉的那条裙子脏了,腿磕破了,血液混着砂石。但茉莉如果能够站起来,一定会有很多话想说,诸如“你不怕死吗”“为了钱你至于吗”“这几天你干嘛去了”但两人百转千回的眼神碰到了一起,茉莉忽然笑出了声,而林远夏舔了舔嘴唇也笑了起来。
几秒清淡舒适的回望后,林远夏忽然伸手搀扶茉莉,很自然。他们沉默而拖拖拉拉地走到一处清水供应的地方,清洗彼此的伤口,而后是沉默的对望。眼神交换的那一瞬,林远夏又忽然笑了起来,就像是玩世不恭的顽童。
放浪形骸的。
无拘无束的。
笑过之后他们从包里拿出那一大沓钱,扣除彼此的分红,还剩余的好几百块钱,谁也不够给谁赔偿。那个夜晚,谁也衡量不清的价值摆在他们眼前,而满身伤口的他们看着这笔钱愁了好一会,相互对视一秒,然后林远夏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
“怎么办?”
眼神对视的那一秒都在问彼此,“不然,吃点夜宵犒劳一下自己?”
彼此心领神会过后,起身,一同走入了这第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