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刀下去，茉莉的灵魂就背过身不愿再看。
这个城市的水族馆已经有许多年历史了。也许再也没有哪座城市拥有这样庞大的水族馆。茉莉小的时候这里就建起了全国最大的水族馆。水族馆里还附带着游泳戏水的地方，最令茉莉印象深刻的是那个超长的让单人感受极速刺激的冲浪管道，也有能让人浮筏滑行其内的喇叭形漂流管。
茉莉以前去过那里一次。
那里很大，很多人，很多欢声笑语彼此容纳推送变成一波波浪花。茉莉小时候和妹妹上去过一次，顶端的风将淋湿的人吹得颤抖，他们爬上去之后，看着顶端的教练工作人员跟一个大汉解释“不要怕，这是绝对安全的。”她和妹妹被吓了一跳，妹妹立刻顺着扶栏一格一格走了下去，默不作声的。待自己发现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教练哥哥说：“你还小，这里是成年人才可以挑战的，我送你下去吧。”于是他送茉莉去了儿童滑道，教她怎么摆好姿势，顺着水流被送到了潜水池。
你一定在那里。
茉莉刻意从路口的监视器里走过，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再一路别有用心地选择更多相反的方向，而后走小道绕出了警察的猜测，去水族馆的水上乐园找他。
当然她不觉得自己能够摆脱他们。
但茉莉只是想尽可能赶在他们之前找到林远夏。
九点半那里开门，到下午三点人慢慢多了起来。茉莉故作轻松地穿越人群穿过海潮声、尖叫声、笑声，穿过一切往至高的地方走。一阶一阶登高。视野豁然开朗的那一瞬，茉莉没有看见他。教练在椅子上摆出悠闲的姿势，见茉莉来到，立刻迅速装模做样直起身来。
可，林远夏，你在哪？
茉莉不能慌张，她仍然要伪装目无心事地在这里开心着，像一个游客一样，然后在无数人群中找到他。
“你不会骗我的。”
“你怎么可能会骗我呢？”
“你不是一直想要来这里看一看么？”
“可你为什么不在这里。”
茉莉在高处向四处望去，脚下的各色人群都变成细小的点浮动着。再往远，她只看到了水上乐园玻璃门外的那些被困在狭小空间里的各色鱼类们。
而她在寻找着他，知道教练忽然起身走向茉莉，她终于看到了教练身后那一处小小的柜子。柜子里也许装着急救物品之类的东西。谁知道呢，但那个柜子足够装下林远夏了，如果那里还没有他，那茉莉就真再也找不到他了。
教练问她：“小姐，像不像试一下世界第一的滑道？”
茉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不是很可怕？”
“有安全措施的，放心吧很刺激的。”教练如同推销一般的说着。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让我想想。”
怎么样才能支开这个人？
但来这上面的人实在太少了，茉莉只好故作焦虑地往台下看，无聊的教练也顺势跟她搭话，“你不是在害怕吧？”
“我是被我朋友骗上来的。她叫我在这里等她，结果她不知道去哪了。你这里广播能找人么？”
“广播得去服务中心。”
“你能不能帮我去一次？”
“找自己的朋友总是自己去快一点吧。”
“不，你想错了，我下去就算找到她她也不会愿意跟我上来，唯一可以把她骗上来的方法就是——你帮我去服务中心，说‘雅雅，你的朋友因为惊吓过度不敢下楼，一定要你在滑道顶楼接她。’好不好？”
“你的朋友叫‘雅雅’？”
茉莉点点头。
“你们女生真有意思，服了。“年轻的教练看了我一眼，“虽然来这儿的人很少，但是来的时候帮我告诉他们，正确的姿势是——‘两腿绷直，双头抱着头’，哦对了，还有，‘绝对安全’。”
好
待教练走后，茉莉终于可以走到高处角落的柜子里，打开它。林远夏。我知道你一定在里面。下午稍暖的阳光洒到了柜子，茉莉看见他穿着衣服缩在里面睡觉。她试图去触摸他脸颊的那一刻，林远夏忽然反抗起来，“别，妈妈，我不是故意睡在衣柜里的，别打我。”
当他看清楚眼前的是茉莉之后，林远夏又恢复成了林远夏。他不知该让茉莉也躲进去还还是走出来。他睡了太久以至于身体都僵直。于是又一次沉默了。以沉默为对白，彼此表白。
“你送走了我，就来了这里吧。你躲在这里睡觉，是为了等待夜晚的来临吧。”茉莉心里重复着这话，可始终没有送出口。
楼梯处传来了脚步声。
两个人都听到了。
于是林远夏拽着茉莉的手，让她也躲进柜子里。他们蜷缩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却感觉道理前所未有的安全。在海浪和人世喧哗都无法触及的高处，在悠闲的教练忽略了的身后，在那一小撮黑暗里，他们彼此依靠着。
“等夜里没人了我们去玩滑道吧？”
“好”
“那你这会睡一会吧。”
然后茉莉真的睡着了。
如果警察知道了会不会取笑自己。我们逃跑、躲避，只是为了看一看水族馆，试一试世界第一的滑道。甚至因此在一只柜子里沉睡到夜晚。不知时间，不知外面的变化，也不知警察们究竟追查到哪儿了，只是安静的在柜子里休息。
直到外面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们终于才从柜子里走了出来。
在夜晚，在比邻星星的最近的高处，大风大力得像是要把他们吹到天上去。
茉莉预备下到管道里的时候，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茉莉，你在这里意味着你是不是也回不去了？”
“不，是我不愿意回去了。”
“可是，茉莉，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她愣了一会。
“我并不在乎你发生的这些事。”
“不。茉莉，只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你是在我设想之外的。”林远夏顿了顿，而后从身后摸出一把明亮锋利的匕首，刀上镶嵌着华丽的宝石，这样的东西不是应该收藏么？可他拿了出来，放在茉莉的面前，“我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
你要杀死自己。
“我不在乎谁抓到我或是在我死后给我判怎样的罪，因为一切我都已经决定好了。妈妈是我送走了的，她先去另一个世界了，而这个世界我一定会去的。是不是很幼稚，我只是想亲眼看一次这个地方。”
她抬头看向林远夏。
“所以我只能在一切更恶劣之前，让一切都暂停。从瞬间，变成不会改变的‘永远’。”
太消极了。
可我们除开掩耳盗铃般的对抗被时光篡改的未来，还能怎样？
茉莉与林远夏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松开，然后躺进管道里。他最后一句话对茉莉说：“回去吧，无论如何，试图重新开始”。如果能从天空凝视，会发现这些管道彼此交错但互不受影响，在不同的方向逆转但都试图前往同一个方向。是殊途同归的。而他们完全信赖身体，将自身和意识融合到一起，随着水流、命运，在弯道被送到最接近天空的那一刻，无垠的黑暗真的无休止的膨胀了起来——
林远夏，这就是你所说的永恒么？
或者永无来日的“恪守”，或者干脆自暴自弃为“永恒”，这便是自己这般尴尬的、不完善的命运所能做出的选择么？
他们落至一处清浅的水池边。林远夏抹掉了满脸的水珠，在月色下毫无顾忌地露出他那漂亮的笑脸。
你已经决意结束这一切了么？
“林远夏，我怎能不爱你的坦诚与坦荡？哪怕所有的选择都是‘自暴自弃’。”
他们一起从水池里走出来，牵着彼此的手，但他依旧轻声地对茉莉说：“回去吧。”
她摇头。
“回去。”
她还是摇头。
“回去啊。”
于是他冰凉的指尖渗入茉莉的头发，捧起她的脸，甚至蛮横而无可奈何地质问她：“不要再固执了。你这样固执是不是想伙同你身后的世界令我后悔？后悔我已经无路可走？后悔我仍被命运排挤、算计？后悔我棋差一招的时候被你击溃，让我承认我爱上你了，永远地无法遏止地爱上你了，甚至明知自己罪孽深重也爱上你了，是不是？”
他看着茉莉，她脑后那双温柔的大手甚至不由自主地拽紧了自己的头发。
“是不是？”
不。不是。
林远夏。
绝对不是这样。
警车的鸣笛声很快就追来了。但他们找不到林远夏和茉莉。他们在一处安静而狭小的黑暗角落里。林远夏在她耳边低吟：“茉莉，你会后悔么？”她摇头，她说一点也不后悔，林远夏手中的刀子哗啦一下就刺入了茉莉的身体，林远夏再一次问她，“现在，仍然你不后悔么？”她继续回答着：“不后悔。你相不相信，这一切只是殊途同归。既然‘归’总是同样的尽头，那我只庆幸我选择了那条能遇见你的路。”
警察们开始搜查这里了。但这里很大。谁知道我们只是为了在死前玩一场最热爱的游戏呢。像是傻乎乎的小孩子，为了如此简单的愿望大费周章地、惊悚地、让人无法猜透地对抗着。我们把随身的物品都丢在了水上乐园的入口，装得好像是躲进去了似的，但我们带着刀子离开了。门外旋转的红蓝灯光预示着我们已经逃不出去了，可还有哪里是属于我们的地方呢？
只有一个地方。
我们把自己塞入了这狭小的储存柜里。只有那里是属于我们的。钥匙在我手里，而我们都会在柜子里。暂时无人会将封着我们的生命的柜子打开，我们可以拥抱着在里面开启我们的“永恒”的仪式。这刀子是我们立誓的盟约。我们选择了永恒，可你一边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林远夏，为什么要哭呢？死亡与永恒是多么矛盾的事啊。你艰难地抹掉眼泪，然后抚摸我渐渐冰冷的脸，你说，你的救赎是因为我的死亡，但救赎和死亡不是相互违背的么。就像“生”才是拥有希望的，而“死”是一无所有的。可我们选择了“死”。在无法选择的“生”的面前，我们有权选择死亡与“永恒”，但并非是死亡赋予我们永恒，而是我们的选择让死亡成为永恒。
林远夏。
你明白我一点也不后悔。
哪怕有朝一日我们被后世开启，被法医从盒子里取出我们折叠的身体，他们也找不到我们搏斗过的痕迹，找不到你挟持我的证据。我是自由的死亡，成为自由的永恒。我用生命与义无反顾去消解我们的罪与命运，用休止符来提示他人曾对我们所做的误读。也许他们会顺藤摸瓜去试图解析我们所经历的命运，会试图去明白我们最后的“选择”。
而现在。
林远夏，让我们的灵魂结伴走向黑暗吧。你的母亲、父亲、妹妹，还有我的奶奶——所有永恒的凭证都在等待着我们在彼岸与之相会。
对不对？
-终
You and I are a sin， so we sleep in each other's embrace
本文改编选自《孤独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