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车里的曹操经着颠簸。
他满心忐忑地往董卓府里去，又满心忐忑地从董卓府里走。不过既然前后心中的忐忑并非因为同一件事，便不能说此行毫无意义了。
先回到王允府邸，王允匆匆忙忙赶出来迎接。他已经上了年纪，跑得太急，迈上台阶的时候差点摔倒。王允见曹操神色装束一如往常，心中便已猜到结局，但还是抱着丝希望问道：“孟德此行可成功了？”
曹操拜倒在地回道：“孟德有愧于司徒，此行无功而返。”
王允闭目仰头长叹，道：“董贼命不该绝啊。不过孟德宽心，这次虽不成，早晚还有机会。”
“恐怕要令司徒大人失望，但此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机会。”
王允一愣，连忙问道：“孟德何出此言啊？”
曹操便说道：“孟德此行，起初确实如司徒所言，一路畅通无阻被引到了董卓寝室一旁的小厅之中，左右也无人打扰。但我还没动手，董卓之女便出现在那，我曾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便招待我饮茶，等董卓醒来。无奈之下，我只能一直等到董卓睡醒。但在我见到董卓之后，他直接便指出我此行乃是为了刺杀。”
这番话唬了王允一惊，连忙追问：“那你又是如何说的？”
“我自然是不会承认，但随后董卓便押了那一路领我进府的下人进来。那下人受不住审，该招的都招了，不该招的或许也藏不住，我见事已至此，便只好说，此事都是我一人的主意。是我看不惯他董卓欺压天子，横行跋扈，才有此刺客之行。只是恐怕董卓是不信的，不止是那下人的证言，单单那把七星刀，司徒大人便难以逃脱干系。”
王允不惊反笑，说道：“自我萌生刺杀董卓之意，便已经将阖家上下之生死置之度外了。可惜功败垂成，反而要连累老友和孟德世侄了。只是不知世侄是如何从相国府里脱身的？”
“董卓放我走的。”
“董卓放你走的？这又是为何呢？”
曹操环视左右，对王允说：“请司徒大人寻一间密室，孟德有几句话想和您说。”
两人进了一间僻静的小室，王允将家奴等人赶到远处，就与曹操坐定，问：“孟德想说什么？”
“此番孟德刺杀失败，董卓不仅没有擒拿我，反而与我谈了许多，并托我给司徒带几句话。我知道，我本是被遣往刺杀董卓的刺客，如今反而成了董卓的说客，传出去必定令天下人耻笑。但孟德以为，董卓此人虽专权跋扈，其言其行却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当此汉室倾颓，社稷危亡之际，我不能顾惜名节，而置社稷与天子于不顾。不知司徒可愿听我一言？”
王允叹息道：“孟德既然如此想，便请说吧。”
“那请司徒恕我无理了。孟德有三问，还请司徒解疑。其一，董卓掌西凉兵已过十年，西凉军军心所向，将士愿效死力，而自其入主洛阳也已有两年，党羽众多，皆在朝中担任要职，可以说整个朝廷皆在董卓掌握，如司徒大人这样的清流老臣或贬或死，十不存一。倘董卓猝然而亡，其党羽仍在，司徒可能将董卓诸心腹一并铲除，归政于天子，并安西凉众军军心，保洛阳不乱？”
王允想了片刻，回道：“不能。”
曹操说：“那请司徒听我第二问。袁绍在冀州，招兵买马，心存异志，前番因朝廷削减其兵马诏书而起兵，如今聚集十四镇诸侯，大军五十万，已到汜水关下。其名为讨伐董贼，其实不然，否则此前乔公四处奔走之时他便当起兵。倘若董卓猝亡，洛阳之中便无人是他敌手，司徒可能退这五十万兵，令诸镇归心，尊奉天子？”
王允摇头道：“不能。”
曹操继续说：“孟德还有最后一问。袁绍既不退军，洛阳亦无精兵良将可用，那袁绍一路破关入主洛阳便是定局。想来司徒对袁绍此人所知不多，但我曾与其共事多年，颇知其人，若此人取代董卓，未必如董卓之奸，却必甚于董卓之恶，则朝堂之上是去一董卓，来一董卓。司徒可能使袁绍不据高位，不擅大权，北面而相，甘于侍奉天子？”
王允沉默良久，还是说道：“不能。”
曹操说道：“如此看来，司徒此计，能除首恶而不能去其羽翼，能诛内贼而不能御外患，能去董卓而迎一袁绍。董卓死后，诸般可能全比如今更恶，孟德窃以为并非智者之举。”
王允长叹一声，说道：“孟德所言字字珠玑，见识更在老夫之上，年少有识，未来可期。可董卓国贼，举兵攻洛阳，惊扰诸先帝陵寝，又擅行废立，天理不容，人神共愤。我世代食汉禄，受皇恩，又蒙先帝托孤，如今见国贼堂堂立于朝堂之上，如何能够心安，日日夜夜所思所想都是为天子除贼。我今年七十有三，垂垂老朽，数年来常发头风之疾，近来又有咳血，已无多少时日。除董之后的诸多弊端我已经力不能及。等到孟德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此时此刻我所想的，便是珍惜死前这不多的时日，能为社稷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我愿拼上这副残躯，与国贼同归于尽，至于身后之事，便托付尚存世的诸君，若天佑汉室，自然会有忠臣良将力挽狂澜。”
曹操朝着王允拜了一拜，说道：“司徒忠义，孟德拜服。我今日与董卓交谈之时，他有一句话令我感触颇深，想说与司徒听。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倘若社稷与君不能两全，敢问司徒，是该保社稷，还是该保天子？”
王允完完全全僵在了那里，瞪着眼睛看向曹操。曹操继续说：“禹传位于夏启，绝禅让，家天下，自此以后王朝最长者无非东周，历十八世。有贤明开国之君，便有昏庸亡国之主。前汉自高祖皇帝起，传十二帝亡于王莽之手，后汉自光武帝中兴，传至今上亦十二帝。如今的董卓或许会是下一个王莽，但亡国之相，自桓灵起便已现。司徒包揽群书，博古通今，自然知道我朝一直以来的弊端，便是少主继位，大权旁落，外戚与宦官相继掌权，互相倾轧，以致朝局混乱。黄巾大乱初起，先帝便猝然驾崩。弘农王即位，大将军掌权柄，与十常侍不睦。我曾追随大将军多年，虽不愿说旧主的不是，但以大将军之才，难以平定黄巾之贼。为剪除十常侍而调外臣入京本就是昏招，我与袁绍曾经劝谏过，可大将军不听，逼得十常侍铤而走险，才有宫门之变。但司徒试想，若无董卓，政归于十常侍，此时此刻天下该是什么样的天下，你我可还有尺寸之地，对坐畅言？”
“我果真是老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惊世骇俗，一时之间难以接受，难以接受……”王允苦笑着，“可董卓该如何证明，他所作所为乃是为社稷，而非存篡逆？”
“这便是董卓想令我代为传递的话。这次刺杀，他不会追究任何人，但也期望不会有下次。至于他究竟真心为何，便请司徒冷眼而观。他不求司徒您能与他同心协力，只要您能安于本职便可，并请司徒见证，待到天下安定，他必定归政于天子。”
“这话，孟德你相信么？”
曹操摇头，“说实话，我不信。但我愿意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