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口城中军大帐
东吴右都督韩当端坐于帅案之前,手中拿着从后方传来长史张昭从秣陵亲自草拟的求援文书,命韩当率军一部回援秣陵,满脸不可置信之色,手中的文书飘落于帅案之上。
副将董袭大惊失色,韩当乃东吴三世元老宿将,早年便跟随乌程侯孙坚兴兵讨董,何等大风大浪未曾见过?今文书中到底有何事竟然让其如此失态?
董袭本是一代猛将,性情粗犷,见主帅如此失态,顾不上失礼之嫌,上前夺过那份文书,看罢亦是大惊失色,只见文书写道:荆州贼军从天而降,自吴淞江奇袭而入,吴县危在旦夕,今主公危难在即,兵微将寡,难以自保,北狩秣陵,今奉召大军勤王,望韩老将军速调一部大军回援护驾,则主公幸甚。
董袭摇摇头,失声道:“岂有此等咄咄怪事?我彭泽水军虽败,然皖城尚在大军据守,而眼下荆州赤炎军尚在攻伐湖口城,两军成对峙之势,吴县乃三吴之地环绕,远在千里之遥,江东腹地,荆州军何以奇袭我吴县?”
韩当回过神来,捋须冷笑道:“据同行探马来报,荆州水军共计两万,船坚砲利,领军者是昔日甘宁手下锦帆贼沈弥,离奇失踪数年,今骤然现身,遂有吴县之祸也。”
即便是吴侯孙权坐镇后方中枢,逃出吴县之时犹如惶惶丧家之犬,始终未曾想明白沈弥大军从何处而来?
然韩当,董袭等将领不同,他们就在前线,眼看着赤炎军就在城外不远处屯扎,近些时日更是日夜遣兵攻打,然似乎一直未尽全力。
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是这样的局面让久经沙场的老将韩当忧心忡忡,自彭蠡泽水战以来荆州水军大获全胜,庐江郡以及豫章郡以北诸多县城陷于敌手,驻守湖口的江东军侧翼暴露在敌军刀锋之下,随时有被两面夹击之虞。
然韩当在东吴为将多年,对于江东的地形较为熟悉,即便荆州赤炎军欲西北两面夹击,他亦早已未雨绸缪,安排好了退路,以保大军全身而退。
自听闻彭蠡泽水战大败以来,韩当征发民夫在城外修建水寨浮桥,城外挖开了无数的壕沟与小河,引彭泽之水而入,防备荆州军入寇,而后加高城头到惊人的二十余丈,应付荆州军的投石机与巢车,而长江之上更是在彭泽与皖城布下两道防线,如此重兵布防,荆州水军却能神兵天降般奇袭吴县,一招直捣龙城,使得整个江东中枢处于瘫痪状态,不可谓不高明。
军中不少军士皆是吴郡人氏,唯恐此消息一经传出,军中必定军心涣散,心怀异心者趁势作乱不知几何,到时江东必定乱成一锅粥,而湖口城则会后继乏力,粮草断绝,赤炎军只须团团围住城池,不出半年,湖口城便会军心自乱,不战而降。
“韩老将军,为今之计,我等眼下该如何行事?”董袭心乱如麻道,“楚贼克寻阳、占彭泽,兵马麾下十余万,当此之际,我等该当如何?”
韩当迟疑不决,面色铁青。
陈武出声道:“楚贼大举进攻庐江郡,意在断我后路,江淮北部七州,如今只有皖城在手,若是皖城不保,则我军退路全失!”
韩当沉思不语。
董袭抱拳道:“请老将军下令,允许末将领兵回援秣陵,只需将士五千,末将可占据历阳,必定击退来犯之敌,以求保证吴中周全,以策应主上万全!”
韩当仍是没有决断。
诸将遂纷纷上前,一时间房中尽是“将军”之唤,乱成一团。
还有些将领,仓惶失顾,已露惊惶之色,军心不稳。
韩当稳坐如常,一甩衣袖,冷哼道:“区区变故,使得满堂将军皆尽变色,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徒使天下笑耳,若天塌下来,尚有老夫顶着。”
韩当起身来到舆图前,神色傲然,“你等且看,吴县失陷于敌手,本督亦无能为力,即便分兵一部回军勤王,也是杯水车薪,从水路回援唯恐为敌所伏击,而眼下分兵乃兵家大忌,为刘琚所知,必猛攻湖口城,旦夕可破,到时再遣轻骑衔尾追击,前后夹击之下全军覆没,则江东危矣。”
“韩老将军,依你之见,我等便坐等不理?若主公往后怪罪,我等作为臣下,该如何自处?”陈武不忿,不可置信地问道,未曾想到眼下大军已成骑虎难下之势。
韩当见陈武这般锋芒毕露,让他心头十分不喜,随着先主孙坚与孙策南征北战的那些日子,深知大难临头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将者自当懂得审时度势,稳定军心方为上策,心性倒是稳重得多,不然亦不会被孙权委以重任。
“子烈,元代,此间消息不得向外透露半分,否则军心动荡,大祸不远矣!”韩当义正言辞道,
“诺!”二人禀然应诺道,
董袭深知韩当心中所忧,眼下湖口城中守军三万大军大半尽是未经战阵的新兵,且大多是吴中世家部曲私兵集结而成,倘若吴县城破的消息传扬出去,这些守军军心动摇,轻则有哗变之虞,重则有临阵倒戈之忧,则豫章不保。
韩当当下松了一口气道:“元代,子烈,以本督之见,眼下吴县已恐为敌军所破,此文书署名张子布,自秣陵而来,足见主公已然安全撤往秣陵,秣陵龙盘虎踞,有山河之固,足以据守,为今之计湖口城不可久守,趁刘琚大军未曾合围之际,撤军前往皖城,固守关隘,抵御来犯之敌,也是为主公分忧,至于豫章郡内关隘险阻,从陆路进兵殊为不智,只须驻守精兵千余人,便足抗数万大军,皖城孤悬江北,定让荆州军头破血流,有去无回。”
董袭大喜道:“善,韩老将军深谋远虑,末将不及也。”
韩当却面露忧色,凝重道:“二位将军,然此计唯恐为敌所察,须一员大将在湖口城断后,以迷惑赤炎军即可。”
董袭龙行虎步地立于案前,单膝跪地抱拳道:“韩老将军,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乃我辈军人归宿,末将深受主公大恩,无以为报,何惜一死?愿率余部断后。”
韩当感动地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董将军大义为先,本督深感敬佩,然董将军万勿以保全己身为上,本督在皖城等你。”
董将军深深躬身一揖道:“多谢韩老将军,末将谨记!”
入得夏至,江南阴雨绵绵,湖口城外战鼓轰鸣,金戈铁马。
申时,董袭率领江东军五千将士,为鼓舞士气,身先士卒,与赤炎军血战于城外。
其时,冲阵中,董袭身中数箭,甲胄零落,犹且死战向前,鏖战多时,不惜深陷重围,终于换得捣毁了赤炎军的攻城器械。
当日,三万赤炎军前军,不得不放弃攻城,后退十里。
而就在韩当趁夜领兵出了湖口城不久,闷热了半个月的天气,却突然下了暴雨。
天空被阴云笼罩,天地之间唯有茫茫雨幕,豆大的雨水敲打在艨艟战船的蒙皮之上,发出沉闷而又密集的声响。天色仿佛一下昏暗下来,江面之上波涛汹涌,仿佛蛟龙挣扎欲出。
艨艟和斗舰因船体高大的缘故还好些,走舸等哨探小船,则在风雨中随波晃动,若不是士卒们早就习惯了水上生涯,只怕连坐都坐不稳。
“真乃天助我也!”韩当见状,心中不由异常喜悦,他现在更不必担心湖口城的安危了,这样的暴雨过后,城外原本就不怎么好的道路必然更加泥泞难行,对于赤炎军庞大的攻城器械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
因这暴雨的缘故,天色比往日要黑的更早,黑的更深。
韩当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艨艟战船的敌台之上,密切的注视着船队行进的方向,彼此之间的距离,然而他极力望去,也只能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地看到附近的几艘战船。
只有在天空中偶然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时,才能看到庞大的船队在风雨中,在波浪中,木桨划水拍起千堆雪,旌旗迎风,猎猎作响,往皖城而去。
豆大的雨点自天而降,连成密集的雨线,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电闪雷鸣一道紧接着一道,地上的一切都在暴雨中颤抖,原本只是溪流的山涧早已成为洪水,顺着山势倾泻而下,摧毁着流经之处。
闪电映照着暴雨形成的雨雾,连吸入鼻孔的空气仿佛都能化成水。大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震耳欲聋的雷声如在耳边。
荆州营寨立在一处山坳之中,地势东高西低呈缓坡状,坡下就是南北向的道路,而荆州营寨依山而建,正如一个凹字,开口对着坡下的道路。
营寨内又分为南北东三座寨子,虽彼此相连,但也有一道简易的寨墙阻隔,可防止敌军攻破一处之后长驱直入。
东面的营寨因处于南北之间,便成为中军所在,此时刘琚立在干草搭成的棚子下,正在听取斥候的报告。
关羽,张飞等人率部防守南北二寨,此时刘琚身边,便只有贾诩与庞统及麾下部将。
他手中拿着沈弥从吴县传来的捷报,脸色总算露出满意的微笑,皆因刘琚心里亦是忐忑不安,毕竟此番海上奇袭的作战计划存在很大的风险,从琉球群岛至长江口一线,海上天气乃不可控的因素,一场巨大的海上风暴皆足以葬送此次奇袭计划,如今大功告成足见幸运女神站在自己这边,更是驱散了刘琚眉宇间的阴霾。
彭蠡泽水战大胜过后,未有想象中湖口城的望风而降,刘琚小觑了东吴军的抵抗之心与韩当的智谋,而在老将韩当积威的威慑下,东吴总算军稳住了军心,进行了剧烈的抵挡,近些时日,进入雨季,大雨过后,湖口城外泥泞不堪,加上韩当命人挖了不少壕沟,再辅以城头的小型投石机,使得赤炎军的大型攻城器械无用武之地,更是折损不少将士,攻城受阻使得刘琚颇为恼火。
刘琚将捷报递到贾诩与庞统手中,贾诩这个老狐狸看过之后,捋着山羊须道:“恭喜主公,直捣吴县之计功成,此番伐吴大计已是事半功倍,然老夫尚有一忧,唯恐为时已晚。”
刘琚好奇地俯身问道:“军师所言何意?”
庞统笑着道:“军师所虑者,乃湖口城守军也,若吴县为我军攻破,孙权必遁至秣陵,传檄诸将回军勤王,韩当比我等先一步收到消息,沈将军遣人送吴侯仪仗前来尚需时日,待其至,示之敌阵前可夺其军心,韩当心知湖口城非久留之地,眼下暴雨在即,正乃突围良机,韩当老儿恐已遁至皖城,追之不及也。”
刘琚倒是未曾想到这一层,被庞统一言点醒,起身对两位躬身作揖道:“多谢两位先生良言,孤险些误了大事!”
两位重臣抱拳回礼道:“主公缪赞,为主上建言献策,查漏补缺乃人臣本分,臣等不敢居功!”
刘琚仰天大笑道:“文和有良平智谋,士元有韩信统兵之才,有两位先生相助,孤何愁大业不成?士元,你既为主将,眼下韩当既远遁皖城,我等该如何行事?”
庞统捋着短须,眼睛贼溜溜一转,笑道:“主公,近来我军折损兵马无数,韩当既远遁皖城,我等何须强攻,徒增伤亡,宜先行撤军,攻伐其余诸多郡县,断其粮草,只待吴侯仪仗至,示之于敌,足可夺其气,破其城也!”
刘琚问道:“士元,我等该如何安然撤军?”
庞统自信道:“湖口守军大半皆为新兵,亲临战事未久,对战鼓之声向来敏感,我等只需趁着夜色,在空营内各自放置一面战鼓,鼓上设一长杆,缚羊倒挂于其上,羊蹄击于鼓面,可作战鼓声,眼下趁着夜色撤兵,守将不知虚实,必不敢妄动,我等自可从容而退,此鼓声日夜不绝,敌军闻之必不敢懈怠,此乃疲敌之计也,待来日攻城,辅以攻心之策,如此双管齐下,湖口城唾手可得也!”
刘琚大喜道:“善!宜速从卿之策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