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
大雪纷纷何所似,恰若柳絮因风起。
树梢上、宫墙上、花草上、地面上,无不是白雪皑皑,雪花从遥远的天空深处漫步而来,飘飘洒洒,终归于大地的怀抱。
一辆马车正在风雪中独自南行。马车装饰华丽,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车驾,赶车的是位年过五十的老者,满面风霜,此时他的斗篷上落满雪花,积了薄薄一层。
马车车轮在雪地里留下一道看不见来处的车撤,风雪过后,那两道印痕渐渐淡了,不知来处,亦不知归处。
孙皎伸手撩开窗帘,任由窗外的风雪灌进来,灰蒙蒙的脸色终于有了逐渐转黑的趋势,四周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而对面孙贲的眼神,穿透风帘雪暮,不知落在何方。
对着窗外看了许久,孙皎忧心忡忡道:“兄长,不知主上召我等所谓何事?”
孙贲回过神来,淡淡道:“主上乃仁德之主,待我等兄弟不薄,我封了侯,你也入了虎贲卫,统领一军,你不必心怀忧惧之心,好生在大内办差,尽忠职守。”
坐在角落的刘靖幽幽提醒道:“在世人眼中,于孙氏而言,将军便是千古罪人,眼下不少孙氏族人对将军兄弟二人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孙贲一脸不屑道:“正可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孙氏基业倾覆在即,难不成孙氏阖族上下也要跟着陪葬?仲谋之死实乃咎由自取,倘若富春孙氏因此族灭,我等才是千古罪人,眼下你我兄弟侍奉新主,俱受厚恩,自是遭人忌恨。”
言讫他狠狠地盯着孙皎道:“皎弟,你记住,眼下我兄弟二人只有蒙主上恩宠,保住一身荣华富贵,在朝中站稳脚步,方能在江东立足下去。”
孙皎慎重地颔首道:“谨遵兄长之命!”
照例在正阳门前下了马车,验了身份,兄弟二人一起侯在了宫门外,待得数声鼓响,司礼监中使赵胜亲自前来,守卫的禁卫将领放了行,三人方才鱼贯而入,朝巍巍太初宫西门外的西苑而去。
沿着廊庑、边道一路而行,漫天的雪花,静静地洒在宫殿与林苑间,高高的琉璃汉瓦,假山亭治,水榭楼阁上,银装素裹。
西苑的暖阁里,刘琚身披大氅,负手立于宫檐下,他缓缓伸出手掌,任由雪花落入掌中,融于余温。
西苑乃王室园林,因山筑基,引流为沼,建堂造亭,挖池叠山,购四方奇石集于园中,自此园以石胜,曲径通幽,四季花草长开不缀。
行于园中,但见倚云峰形似朵朵白云相互偎倚,又似一仙女怀抱婴儿,亭亭玉立,斜倚在云彩上,令人产生无穷遐想。与苑中的亭台楼阁相映成趣,如诗如画。
孙贲兄弟在赵胜的引领下,转过长廊与百转甬道,一级级的攀上玄梯,在转过屏风的一瞬,便见到披着大氅,头戴玉冠的楚公刘琚。
“主上,孙将军到了。”赵胜冲刘琚躬身一礼,尖声道。
“末将孙贲【孙皎】参见主上。”孙贲余孙皎皆单膝跪地抱拳道。
“平身吧!”刘琚淡淡地看着上林苑,“两位将军可知孤召你等二人前来所为何事?”
“末将等愚钝,还望主上示下。”孙贲兄弟恭顺立于身后道,
“想必伯阳但有耳闻,西川刘璋因汉中张鲁之患,屡屡向我大楚伏请援兵,不出意外来年开春,孤便当将兵入蜀,有意让伯阳与叔郎随军建功,你等可有意乎?”
孙贲与孙皎本以为凭借进献金陵城,得到侯爵与禁军将军的富贵已实属恩宠,却想不到楚公却有意让兄弟俩领兵参与伐蜀,简直就是喜出望外。
二人皆大喜过望,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等誓死追随主上,荡平巴蜀。”
刘琚抖了抖大氅的雪花,忽然问道:“在孙氏一族中,豪杰辈出,可知孤为何独独青睐于两位将军?”
孙贲思忖些许,却未曾有个头绪,正如在世人眼中,孙权虽是自焚宫阙而死,然孙贲与孙皎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皆乃背叛孙氏的罪人,属于道德上有污点之人,难免为人所轻视。
“皆因孤与两位将军皆同命相连啊!”刘琚幽幽叹道,“昔日寄寓襄阳,处处立功,只盼为伯父所青睐,到头来却大志未遂,抵不过礼法正统,故而蹉跎数年,后来孤顿悟一个道理,大丈夫立身于世,欲建功立业,扬名天下,惟有靠自己,今日见两位将军,犹见昔日的我,望你等凭借手中三尺青锋,建功立业,为自己正名,往后富阳孙氏皆因两位将军为荣。”
孙贲与孙皎听罢眼眶通红,想到楚公昔日乃景升公之侄,如今却打下偌大的王霸之业,想起昔日的遭遇,历侍伯符仲谋二主,亲冒矢石,披坚执锐,数年来却不过区区将军,还时常受到猜忌,另投明主后便拜将封侯,岂可同日而语?
思及此处,二人顿时感同身受地伏地跪倒道:“末将等愿为伐蜀先锋,为主上进取巴蜀之地,不负主上所望。”
此时建初寺的铜钟声隐隐传来,清幽而旷远,如天界的梵音,使人听后倍感宁静安详。
西苑里的梅花被雪花压弯了枝头,刘琚心中却涌出淡淡的伤感,“伐蜀之事宜缓不宜急,备战充分乃万全之策,眼下伯阳与叔郎便随孤往建初寺走一趟吧!”
“诺!”能够随侍君前乃莫大的荣耀,二人皆躬身应诺道,
建初寺乃楚公下令为太夫人与孙尚香所修建,专门为母女俩礼佛所居,一时便成为江南信佛人士的朝圣之地,每日前往祈福念经上香者络绎不绝。
而孙尚香乃仲谋最尊宠的妹妹,得知二哥莫名其妙地自焚宫阙而死后,一直将进献金陵城的孙贲视为仇敌,孙贲心中虽倍感尴尬,不愿招惹那个大小姐,然君命不可违,只能硬着头皮前往。
更换了便服,刘琚在黄嗣等禁军将士的护卫下,在孙贲兄弟的随侍下,驱车赶往鸡笼山的建初寺。
偏偏人烟稀少处的山路十分生僻,刘琚一行人这一走却又是走过了,直走到鸡笼山的东麓,只觉累得脚酸腿软,抬眼一看已是到了玄武湖边的建初寺。
来到大雄宝殿以西的塔院,过观音楼,来到蒋公楼前的石台上,此处佛殿甚少,因而人迹罕至,难得清静。
此番突然要来微服造访建初寺,作为住持,慧安禅师认为此乃天赐良机。
建初寺虽为孙夫人而建,足见楚公用情至深,对带发修行的孙夫人仍旧念念不忘,作为一位崇佛的高僧,自然希望能够弘扬佛法,教授更多的佛徒。
然而楚国朝廷对佛家与道家皆有严格管辖,刘琚作为楚国国君,深知佛门子弟与道士不事生产,在乱世之中,尤其汉时江南皆为蛮荒之地,人口稀少,更容不得更多人遁入空门,故而设有僧录司与道录司,对于楚国修建佛寺与道观者,皆要向官府报备,严格限制僧人与道士的数量。
刘琚来到建初寺后,未曾接受他的好意安排,无论他说什么,只是微笑听着,不置可否。
使得慧安禅师与孙贲兄弟一样,有些糊涂了,猜不透楚公此行用意何在。
天空之中,茫茫的雪花还在纷飞着,沾在各人身上,刘琚回过头来对左右吩咐道:“慧安禅师年事已高,不必拘于俗礼,快取把伞来帮老禅师挡雪。”
“阿弥陀佛,多谢楚公美意。”须眉皆白的慧安禅师宝相庄严,合什诵了声佛号,然后自嘲地说道,“只是贫僧打伞,传出去难免惹人闲话。”
“哈哈哈!”刘琚忍俊不禁,真没相到这宝相庄严的老和尚还有幽默的一面。
佛经虽为佛家经典,却蕴含着哲学思辨之理,慧安禅师精通佛法,巧妙地借用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歇后语加以自嘲,同时间接表达了佛家循规蹈矩的态度,希望能赢取楚公的信赖。
刘琚倒不好坚持让他打伞了,转而含笑说道:“在此佛门净地走一走,孤心里果然平和不少。”
“阿弥陀佛,迦叶摩腾法师所译【四十二章经】有云: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慧安禅师合什作礼,天上雪花纷纷飘落,沾于其身,让他看上去仿佛与这风雪融为了一体,“楚公,世间之事皆如此,无所谓爱、无所谓恨,亦无所谓何人主动,何人被动,皆因爱生恨,只不过放不下心中执念,一切法唯心所造。”
刘琚听罢若有感悟,作为楚公,主宰着无数人的生死富贵,要时刻保持一种平静的心态,切不可为儿女情长所惑。
“多谢老禅师点化,然人世间之事岂能尽人如意?人人皆有宿命,诸如孤乃汉室帝胄,中兴汉室天生便乃孤之宿命。”刘琚双手合什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度人容易度己难,人生在世心中总得有点执念,方可在绝境中获得重生。”
慧安一愣,双手合什道:“素闻楚公博古通今,不想对佛学亦有研究,悟得如此法偈,老衲受教啦!”
而此时,跟随在左右的孙贲,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适才从楚公得知,特别与老禅师一番争锋相对,他敏锐地悟出了楚公此行另有深意。
此时刘琚感怀地说道:“子欲养而亲不在,老禅师,孤这一生,亏欠先严先慈多矣,故而欲请老禅师做场法事,为先严先慈祈福。”
“楚公有旨,贫僧自不敢推托。”慧安禅师如闻仙音,即便修为高深,亦难抑心中之激动,连连合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刘琚一行人在慧安禅师的引领下,参观了建初寺,并依俗到正殿佛像前上了香,并拜见了在偏殿清修的太夫人吴氏。
回到禅房,刘琚享用过建初寺精心为他准备的斋饭,看着窗外白雪飘飞,两只寒鸦缩在被雪压弯的枝头,禅房里檀香袅袅,几个莆团,一杯香茗,梵心清净。
禅门的门缓缓推开,涌入了风雪,孙贲迈步入内,抱拳道:“主上,风雪小了些,可要起驾去往寺后的静庵?”
刘琚徐徐睁开眼睑,道:“太夫人既是孤之岳母,亦是你等婶娘,年近正旦,总是一家人团聚之时,你等兄弟便好好与其叙叙旧情,开春之后战事将起,难得浮生半日闲,去吧!”
孙贲与孙皎躬身抱拳道:“诺!”言讫结伴出门前往偏殿而去。
“起驾吧!”
黄嗣连忙拿过大氅为刘琚披上,主仆一行人踏雪而行,绕过长廊与数个殿阁,来到静庵。
风雪渐渐落满青石阶前,刘琚负手立于静庵前,看着庵前的一株孤单的梅花凌寒独自开。
“嘎吱——”庵门缓缓打开,出来一个身着素衣的蓄发小尼姑,正是孙尚香的贴身女婢冷月。
刘琚转过身来,眉眼间挑动一下,尽显忧郁之色,使人心疼,他期盼地问道:“夫人还是不肯见我一面?”
冷月双手合什道:“禀楚公,无心居士托奴婢转告,居士与楚公尘缘已尽,乃方外之人,往后只愿与青灯古佛相伴,了却余生,天下苍生黎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愿楚公早日肃清海内,一统天下,还天下苍生黎庶一个清平盛世。”
刘琚不甘地问道:“夫人只说了这些?”
冷月颔首道:“还有一句相赠,楚公戎马疆场,往后少些杀戮,常怀仁义之心,自有佛祖庇佑!”言讫双手合什一礼,转身入了静庵,合上了庵门。
静庵内,昏暗的油灯下,一个纤弱的身影跪坐在蒲团之上,手中拨弄着佛珠,听到脚步声后,“他走了?”
“未曾走远!”冷月轻声道,“听闻楚公此番来此欲请慧安禅师为夫人公婆祈福而来。”
手中的佛珠一滞,孙尚香淡淡道:“月儿,取来小乘佛经,我要抄写一些,为公婆祈福,去吧!”
冷月迟疑地问道:“夫人,你心中既忘不了主上,为何不愿低头认错,主上向来宠爱夫人,会原谅你的。”
“覆水难收!”孙尚香缓缓闭上双眼,双手合什道,“世上再无孙仁,只有无心居士。”
庵前,刘琚信步走到梅花树下,静静观望风雪中的寒梅,还是那个敢爱敢恨,倔强的女中豪杰孙尚香,宛如雪中腊梅,他耐得住严寒,经得起风霜,方能在万籁俱寂与百花凋零之时,凌寒傲视,自有为一枝独秀,能睥睨万物的风情,使得她炫彩夺目。
一片梅花花瓣掉落在大氅之上,刘琚用手捻过,放在鼻翼间轻轻一嗅,一阵风雪袭来,花瓣滚落脚下,只余下手中暗香。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