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细细碎碎的往事，像是床上女子细细碎碎的呼吸。
房间里仍然有凝重的蜜香。我们经过放着书案的起居室，走进相连的卧房，屋内有不少夜明珠，一个小婢子趴在床沿上睡觉，这张床不知是玉还是象牙的，白得耀眼。床上垂下圆箩筐形状的蚊帐，蚊帐上绣着许多七彩的星星。
胭脂叫走小婢子，掀开蚊帐，一个小孩子睡在被子里。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有发烧的迹象，让我迷惑不解。
那个小孩忽然噗呲一笑，掀了被子，大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喝多了开水，装发烧，哈哈哈，我妈妈竟然相信了！”
她在床上蹦蹦跳跳，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很难相信她是一个活了三百多年的神仙。
胭脂掩了门，小雪也不梳妆，揪住我说：
“你是含羞姐！我见过你！以前就见过你！我在你家围墙上见你吹过几次洞箫，你还认识丹朱！我也认识他呢！桑哥哥跑哪里去了？！”
她一连串地发问，一点也不生份，我放下心来，说：
“你家桑哥哥被追杀，怕掉脑壳，藏起来了。”
小雪神神秘秘地说：
“我妈要砍他的头呢！他竟然敢和荷花小姐订婚，连戒指都送到她家，还听说他要逃跑到精卫国，所以大发雷霆，他可危险！”
胭脂笑着说：
“小雪，你还不知道呢！荷花家在万花山庄公祠放鞭炮，当众宣布荷花与桑勇士的婚约无效，什么戒指之类的都退还了，桑勇士抢走的锦旗也还给油局长了，所以，桑勇士是个自由身！他不去精卫国啦！他要陪着小雪公主，给你讲孙大圣的故事呢！他会宣誓效忠于万花山庄，与万花山庄共存亡！”
小雪跳起来说：
“真的吗？他真的不走！神仙说话算话，不然会遭雷劈的哦！他如果不走，我妈妈不会杀他的，他很会骑马的！他骑的马会说话！我家只有一匹马会说话，被他挑去了！听说那匹马长了翅膀，会飞了！嘻嘻！”
我们都大笑起来，那匹马正在遭罪，什么长翅膀都是传闻，小雪信以为真。
我从算袋里拿出几张折纸，说：
“小雪公主，含羞姐姐没什么送给你做礼物，你看，这张纸鹤可漂亮了！”
小雪拿着纸鹤，爱不释手：
“真的喂，羽毛还染黑了！真好看！我要我要！还有鸵鸟！它会生很大的蛋！还有老鹰！真棒！”
胭脂说：
“小雪，桑勇士还在逃亡，你妈妈怎么那么恨他，一定要他死？”
小雪说：
“她对桑哥哥那么好，最好的马由他挑，还准备以后让他当什么联赛的擂主，让他名扬天下，桑哥哥不听话，我妈妈就让他掉脑壳！他死了，再找一个李哥哥王哥哥当擂主，别人名扬天下，可没他的份！”
胭脂继续说：
“等下你妈妈会回来吃饭吗？她那么忙？你生病了都不陪你吗？”
小雪嘟着嘴说：
“她特别忙呢！每天公文一堆要处理，和天宫来的特使商量军情，好多饭局，剪彩，清早起来忙碌到晚上，没一个停歇，不过她答应晚上陪我吃饭。胭脂老师，你去厨房吩咐一下，多烧两个菜，她回来就会吃烤全鹅。”
胭脂走了，小雪一会儿揪我的头发，一会儿抓我的衣领子，说：
“含羞姐姐，你带了洞箫了吗？我要你为我吹一曲，好听到哭的那种，等下我会为你说话的，只要我一哭，我妈妈就拿我没办法，桑哥哥的命一定能保住。”
我说：
“我早准备好了，你喜欢听哪种曲儿？悲伤的？恩，《葬花吟》。”
洞箫声像是悠悠长长的岁月，洞箫声像是昏昏沉沉的梦幻，洞箫声像是浓雾蒸腾缭绕，洞箫声像是往事纠缠，挥之不去。
洞箫声里有无数女孩子的青春前仆后继地被埋葬，有如一遍又一遍的风吹落的花瓣。洞箫声埋葬了那些花瓣，埋葬了一层又一层的青春，一个又一个女性被当成历史的背景而不是主人，她们只有在某些被遗忘的书籍才被提起……
小雪转过身去，她的肩膀剧烈晃荡，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
她边哭边说：
“你……你在挖坟……我看到许多女鬼住在我心里……张牙舞爪……”
洞箫声像是许多女鬼的哭泣，哭泣声渐隐。
我也有些难过，犹如一个战士没有战死沙场，孤单地回到家乡，他所爱的家乡已经面目全非，月光下只能见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女鬼。
小雪哭够了，把被子咬在嘴里，屋内凝滞着蜜香，像是一团历史的襁糊。
胭脂回来了，她见小雪流眼泪，说：
“啊，小雪公主不哭，含羞，你吹点欢快的曲调哄她一下，不然她老是哭，晚饭都没法吃了。”
我取出排箫，准备来一曲欢快的《小女孩》。
排箫声起，就像欢快的女孩脚步，排箫声起，就像小羊跳舞。排箫声起，就像无数的冰雹在地板上蹦蹦跳跳。
小雪高兴起来，说：
“很多小天鹅扇着翅膀踩水呢！啪啪响！”
这时，排箫声忽然不由我控制地拔高，好像我突然被揪住头发提离地面一样。我吃了一惊，停下箫曲，说：
“箫音忽然声调转高，必有英雄窃听，谁？”
小雪忽然跳下床铺，叫到：
“妈妈！”
她扭开门，一个中年女仙出现在面前，她眼角的皱纹像是珠江水系图。是万花庄主。
胭脂连忙介绍道：
“这位是祝含羞女士，请来为小雪公主退烧的医生，这位是庄主夫人。”
我道了万福，庄主摸了摸小雪额头，见无发烧迹象，放下心来，说：
“用音乐治疗疾病？你是桑家的使唤丫环是吧？今天不必走了，一起吃晚餐，我有话要问你。”
说完又把门带上了。
胭脂帮小婢为小雪更换了衣服，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哈哈大笑：
“你是来做间谍的！我妈妈没生气，她知道你是桑哥哥的使唤丫头，肯定会问你桑哥哥的下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