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枕头上痛哭,我把自己的脸丟光了。
我的头颅伏在枕头上,就像太阳夹在两个馒头一样的山峦上,将要落下去了,将要落下去了……我的太真沟被他偷看去了……我的太真沟被他偷看去了……羞耻一阵一阵涌上心头,仿佛我是骡马市场上被掠夺来的异族女子,被强行掰开没穿内裆的双腿,以决定交易价格一样。
他真无耻。
哭累了,我抬起头,看到枕头上的泪痕,就像是一张被剥下不久犹带着体温的血淋淋的兽皮,而那张兽皮已经钉死在他的门框上,甚至为了闻到他的汗味而不惜蹑手蹑脚。
我坐起身来,眼泪仍然止不住往下淌,就像间歇喷泉爆发后的余流,犹自带着无名的温热和刺鼻的兽皮气息。
他是禽兽。
他禽兽不如。
他竟然不看我花了好几个时辰描出的唇线,而是偷看我的太真沟。
哭累了,我在床上坐起来,兀自发呆。窗外是黑黑漆漆的一片天空,犹如墨缸里捞出的丝绸。丝绸上点缀着几颗珐琅质地的星星,就像是太过遥远而又无法忘怀的那些人,虽然遥远却又清晰。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男人对我说:
“囡囡,你别跟爸爸睡了。”
我说:
“不,爸爸,我怕黑。”
那男人温和地说:
“我给你点上灯,你就不怕黑了。”
我说:
“我不,有灯我睡不着。”
爸爸无可奈何地说:
“我给你找个有趣的小猴做伴好不好?”
我说:
“好呀好呀,囡囡喜欢小猴。”
隔天爸爸带回来一只不那么有趣的像猴子一样的男孩,除了抢我的冻梨吃,还打我的头,他常常舞起金箍棒,把家里打得稀烂,还到爸爸那里告状,说金鱼缸是我砸烂的,沙发布是我铰烂的,家里的狗是我下毒毒死的,鹦鹉是我拧断了头,带毛在锅里煮成半生不熟。
我打不过他。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长着老鸨脸孔的女人,爸爸强迫我叫她妈妈。她的儿子闯祸,总是我背锅。
都是我的错。饭煮得夹生是我的错,洗衣服忘了上浆是我的错,奴婢不听话是我的错,迈步先抬左脚是我的错,迈步先抬右脚更是我的的错。总之我不能抬脚迈出那个小黑屋,因为我把鹦鹉带毛煮得半生不熟。他儿子的错,也是我的错。
她按着我的头,让我把不慎掉落地上的饭粒像狗一样舔干净,嘴里念念有词,谁知盘中餐之类的,她在大冷天让我洗一大堆衣服,洗到我累得在搓衣板上睡着,洗得我现在还对皂胰子的味道反胃,闻到就想吐。
我来月事了。初潮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就像忘川不知什么时候涨水一样。那女人抓起我血淋淋的内裆,脸上流露出水仙那种恶毒的表情,说:
“想男人了是吧?我让你想,我让你想!”她抓起血淋淋的内裆往我嘴里塞。
血腥的气息在我嘴里,鼻孔里弥漫,犹如无处不在的苦药味在太医院弥漫。血腥味使我精神振奋,犹如气闷的鱼儿跃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空气。我抓起水果刀向她没命刺去。让你再掰开我的腿看!
后来爸爸花了很多钱把我送往女子修仙学校读书,寄宿制。
告别时爸爸用复杂的表情对我说:
“不要再回家了。要什么写信托付给青鸟,我会知道的。”
长长的历史,犹如长长的泪。长长的街道长安的风。长长眼泪犹滔滔,长长的头发未及腰。
静谧中我举起了洞箫,遥远的人和事,犹如遥远的星星。关山阻隔,从此不再。天边最亮的两颗星,是爸爸的眼睛吗?
关山月。
洞箫呜咽,洞箫声里,我看到了血淋淋的内裆布和后母血淋淋的母狗脸。
洞箫呜咽,洞箫声里,我看到天庭法院院长因为我未成年而宣判我无需服刑只需要在女子修仙学校苦修三百年的那记重锤。
洞箫呜咽,洞箫声里,我看到爸爸一次次在女子修仙学校隔着铁栅栏的会客室给我带来的新衣服,蟠桃园里很难搞到的落地果,尽管这种果没有仙力。天河特产子非鱼罐头。吃到嘴里,那条死鱼对我的嘴吧说:你快乐吗?我的嘴巴说:你说我快乐吗?鱼说:你一定非常快乐。我的嘴吧说:你这条死鱼,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快乐。那条死鱼说:看你吧唧嘴的馋样,你一定非常快乐。我的嘴巴说:你快乐吗?那条死鱼说:我快被吃掉了,还快乐个屁!
洞箫呜咽,洞箫声里,我看到爸爸给我带了很多绣牡丹的短襦,说是天街上最流行的款式。
我说:
“不用了。拿回去。”
女子修仙学校只有一种校服,斑马条纹。我对那条绣牡丹的短襦眼馋得不得了,但是学校不让穿。
洞箫呜咽,洞箫声里我看到,爸爸来接我,因为我苦修完了三百年的课程,成了个博学多闻名闻学校的语言专家。修仙学校把门的小土地神对我说:
“走吧,不要回头,不要说再见,否则你会变成盐柱。”
我信了他的话。
我吹完最最后一个音符,音符在空气中袅袅散去,犹如最亮的两颗星逐渐隐没在晨曦。
我呆坐在那里。我有故事,但是没有酒。
忽然间一声清越的笛声撕裂了我的耳膜,犹如第一缕朝阳撕裂了乌云厚重犹如墨染丝绸的天空,在空气中冉冉升起,犹如早起的鸟儿发出清脆啼鸣向着第一缕朝阳奋力飞去。
谁?
我打开卧房门,夜雾将散未散,院子里仙界无处不在的云雾就像令人恼火的顽童,朝你扔一个石子转身就跑,让人看不清面目,无处投诉。
笛声激起的晨雾,犹如一群扑棱棱张开翅膀飞上院墙的白鸽。笛声连续颤音,快马蹄声声声入耳,繁复的马蹄就像是武生出场时连续的空心筋斗,令人目不暇接。一个带头冲锋的将军身披重甲,手执陌刀,头盔上的璎珞就像风吹起的丁香花。
这是大漠名曲《塞上铁骑》。
笛子声声,笛子声声,笛声毫不停顿,毫不停留,毫不迟疑,毫不犹豫。尽管枪刀如林,尽管敌军飞溅起的脑浆和鲜血在空中漫舞,犹如从天而降的彼岸花。
笛子声声,笛子声声,笛声在枪刀如林里穿越,犹如大漠雄风在草间穿行。交错,马和马肩膀对肩膀的角力,勇士和勇士喷到对方的鼻息。
笛子声声,笛子声声。惨烈的刀光剑影,杂沓的马蹄左右纠缠。英雄的将军陌刀一挥,砍断敌方军旗,那面军旗就像是伐木工人的杰作,缓慢地倒下。
笛子声声,笛子声声,敌方开始潮水般败退,就像受惊四散逃开的蚁群。英雄手提陌刀,拔剑砍瓜切菜。
笛子声声,笛子声声,终于胜利了。凯旋归来的队伍被鲜花掌声和崇慕的目光包围。将军在庆功报告大会上侃侃而谈,接受勋章。
笛子声声,笛子声声,将军回到家乡,酬拜乡邻,用尽金钱和感激回报家乡父老。
笛子声声,笛子声声,将军向等待经年的娴静而美丽的未婚妻单腿跪地求婚,得到了含羞带涩的许可后,把幸福的准新娘像小奶狗一样提上马背,走向童话里那个庸俗的结局。
笛声渐弱,犹如渐渐退去的浓雾。那个男人手执胡笛,面目仍然模糊不清地对我说: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