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就是,贱。
明明知道他心存不良,明明知道他下流,恶棍,吃过吃人肉的鬼子肉,明明他家一无所有,可还是喜欢他恶行恶状地来挑逗我,因为这里太无聊了,太无趣了,大家都说鲜卑语,大家都是吃烤肉,不喝茶,庄里最常听到的是痔疮发作时痛苦的哀嚎,难得听到长安官话,那些神仙即使吃到顶级木须肉也吃不出来味道,更不会竖起大拇指夸奖一番。这里的神仙吃相难看,饭后当着你的面剔牙,不时冒出来粗言野语,不经许可就想进我的闺房喝茶聊天,泥巴蹭得到处都是,身上都是羊尿骚味,爱来就来,走的时候也不打招呼,时不时在院子里拔刀斗得你死我活,只因为对方的羊群不小心越界吃了点嫩草。他们最喜欢姿势简单的舞蹈,大家欢乐就好,酒是整桶地灌进嘴里,不醉死个吧宴席不会结束。
我的洞箫声也没有哪个神仙听得懂,他们随意品评一番,自顾自忙不迭拉起马头琴,苍凉激烈,铁板琵琶,我听久了就觉得单调。永远是雄鹰骏马,旋风大漠,和我想象中的音乐盛宴差了一个筋斗云。
也只有这个奸贼能和我对上几曲,还能让我惊异,他怎么那么多新奇的胡笛乐,层出不穷,像是私私塾先生的八股作文题。
我在月光下给了他右脸颊一个吻,那是我喝醉了一时冲动,加上他表现得实在亮眼,我对他只是奖赏一下,他真当回事,越追越起劲,行为古怪,疯狂得像春天的儿马。
玫瑰算是除了菊花以外比较和我要好的闺蜜,她的眼珠发蓝,鼻梁高耸,金色头发,是信景教的女子,星期天会在聚会里弹钢琴,唱赞美诗。她们没有钱,建不起教堂,只好轮流在各个信徒家聚会,传播教义,拉人入教,办了一个小小育婴室,收容弃婴,办诊室,开印书小作坊,印刷出许多乐谱,是庄里活跃分子。她很热心地宣传教义,一次次要我入教,我不知道爸爸的意见,只好含糊应答,虚与委蛇。
不过玫瑰很喜欢来喝茶,她对于砖茶不大感冒,庄里大部分神仙喝砖茶,泡在羊奶牛奶里。玫瑰只爱阿萨姆邦的红茶,只有我这里能让她一饱口福,所以对我青眼有加。
她说起吃食来津津有味:
“我在波斯吃过烤全驼你知道吗?在骆驼肚子里放一只剥皮后的全羊,在羊肚子里放一只拔去毛的全鸡,在鸡肚子里放一只鸵鸟蛋,埋在地下,烤个三天三夜,才能烤熟。那些神仙特别奇怪,坐飞毯飞来飞去,一只鹰比小山还大,帮他们抓沙狐。他们每年榷市都会来,来了就唱歌跳舞,你得参加他们的歌舞盛宴,吃他们的饭菜,才会和你做生意,不然免谈。不过他们的飞毯真心编得好看。”
那些波斯神仙就是骡马市场上的牙行,丝绸买了卖到梵蒂冈去,赚得盆满钵满。
玫瑰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想不想听?”
我当然想听,就像百二秦关终属楚,三千越甲可吞吳的蒲松龄一样想听。
我拿出天街起士林番菜馆出品的星型奶油饼干:
“快说,这里收购秘密,一打一个饼干。”
玫瑰吃着饼干,一嘴的渣渣,就像磨豆腐的石磨底座:
“桑勇士为你自杀过。”
我不信:
“那么个嘻嘻哈哈的没心没肺的男神仙,他自杀?还为我?瞎扯。”
玫瑰说:
“我听昙花说的。我和昙花住得近。她平常住在万花山庄公祠的关帝像旁边一个小房间,关帝是镇邪的,所以恶鬼欺压鬼不敢靠近。有一天夜里,她看到有个身影摇摇晃晃走进公祠,以为是小偷,正想喝止,却发现那个身影喝醉了,是出名的浪子桑勇士。”
我说:
“桑勇士怎么会认识昙花?昙花很少出门的,除非接到小蝶使的邀约信,怎么会认识。”
玫瑰说:
“桑勇士不认识她,她可认识桑勇士!你们在梅花姐的夜宴时,她就去了,但因为是喜宴,怕对主家不利,所以只在门外徘徊,等宴席结束后梅姐姐送她一点吃的。桑勇士的剑舞大家都看到了,她也羡慕不已,真是英雄人物。”
我点头,那是我给桑勇士出头脸的机会,他表现很好。
玫瑰说:
“她听说过桑呆子的故事,知道他是你的相好,就是行为古怪至极,想看他又搞什么鬼花样出来,就没喝止,暗中窥探。桑勇士喝得醉薰薰的,跪在关帝像前,脸伏地上,大声嚎哭,说他的含羞不要他了,好几天不理他,他不活了,他哭来哭去,倾诉的是一个男人空恋的痛苦。”
我漫不经心地拿过绷了湖纱的竹绣架,准备下针,绣一朵含羞草和一只飞鹰,那是夏育家族的族徽。
玫瑰说:
“桑呆子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大叫着切腹自尽,跳上祭台,抢过关帝像手里那把青龙偃月刀,就要自杀。昙花失声叫救命,但她是鬼魂没有人形,因此无力阻止。”
我说:
“死了倒好!整天丢人现眼,没个样子,见了心烦。”
玫瑰说:
“说时迟那时快,昙花见到关帝像动了起来,扬手给了桑呆子两个耳光,喝道:“哪来的疯子,为了一个女人哭哭啼啼的,爱她怎么不去抢!一条狗,竟然也敢来污我的刀!“喝声未落,那把刀已经被神像夺回去了,桑勇士被两个耳光扇出丈把远,作声不得。
“那神像打走了桑勇士,仍然退回去站立,威风凛凛。桑呆子被打,不敢再发蛮,在神像前磕了几个响头就磕磕跘跘地走了,把昙花看得目瞪口呆。夜里她暗暗查看,关帝像站立的足印挪动过,痕迹明显。那把刀也不是原来关帝爷原来手持的部位,露出白白的一截。”
玫瑰吞下一口茶说: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他有些呆头呆脑的,说的话没人懂,常常自言自语。”
我笑着说:
“那个疯子,理他作甚,他死了倒好,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话音未落,我的绣针已经刺入另一边的手指,我慌忙拔出针来,鲜血立即像喷泉一样喷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