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细细碎碎的往事,犹如我手指头细细碎碎的血珠。
看着那个死去的屎壳郎,我的心口骤然一疼,血从我的手指针孔冒出来,就像一串红色的珍珠项链。
隔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血会“塔————”地一声落到橡木地板上,被我的泪珠稀释,成为一朵稀里糊涂的彼岸花。
血色凝聚的天空是那么嘹亮,嘹亮得像一把军号无所顾忌地吹。血色凝聚的天空寂静得像霜降后逐渐下垂的黄桑叶,我甚至能听到星辰在银河河床上滚动的声音。卡啦啦,卡啦啦。
我的爱情正在逐渐死去,而我无能为力。
我是怎么啦?一个女高知,曾经和《邸抄》的那帮文学编辑过从甚密,做过无望的文学梦,竟然会爱上一个人,农村的流氓无产者,一个喝酒打架成瘾的府兵。
真是让人痛不欲生。
我完全可以借故回天宫不再回来,忘记这个脑袋稀里糊涂的穷鬼,随便找个豪门望族嫁掉,过上优渥的阔太太生活,可就是对他念念不忘,犹如一条狗对没吃到嘴里的骨头耿耿于怀,一个小孩对买不起的玩具念念不忘一样。
他到底是谁?
他只是一个除非战死才能除籍的府兵,嫁给他有很大可能成为寡妇,在馒头庵捡铜钱直到老死。可是他笛子吹得好听,能让人忘记生死。
这是不是爱情,我不知道。
他是流氓,无赖,爱用下流物品挑逗我的追求者,吃过吃人肉的鬼子肉的变态狂,还背叛了我,和一个生完孩子立即会肥得像一头母猪一样的农村妇女山盟海誓,准备订婚。
我就是范剑。
我就是发疯。
我就是找死。
我就是……
我的情绪垮塌下来,犹如鲧筑起的息壤坝抵挡不住洪水。
我急急忙忙寻找储存他汗味的画着我真身的梅瓶,还好,还有一点他的汗味。我吸过他的汗味,情绪有所回潮,叹一口气。低头一看,手指密密麻麻都是绣针针孔。无论我如何画好底稿,我准备起针,手指都会像被铁钳夹住,不由自主地刺向握绣架的手指,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针孔。太让人害怕了。
他到底是谁?
我隐约猜到一点,但不确定。他好像和我是一类人,喜欢的东西挺多,知道的不少,像是流连于天宫七九八坊的那伙艺术家,喜欢把诗和远方挂在嘴上伪装崇高。他甚至记得有一款叫做“烈焰红唇”的鸡尾酒的配方,甘蔗酒少许,威士忌少许,上等枫丹白露白葡萄酒少许,冰块少许,玫瑰花瓣两片犹如美人唇。他还说起华清池坊有他专用的贵宾单间浴室,在那里他可以闻嗅到杨贵妃用花瓣和炼乳洗澡之后的遗香。而最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去过平康里教坊司剧院看于是之版的《雷雨》,品味不低。
那么他一回天宫,答案昭然若揭。他是谁一清二楚。
可是天宫我回不去,没有避水珠,他更糟糕,没有仙籍。
爸爸没有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他忙着呢,那本失踪将士花名册太厚,我翻不出什么线索。
木棉花在土行孙的部队服役,写来回信,倒是说这种盔甲样式怪异,不是正经制式明光铠,而是像天宫特别游骑独立大队的制服,那里面都是公子哥,贵族多得很,动不动就为女孩拔剑决斗,战斗力凶悍,天狼族畏之如虎,是天宫头号劲旅,精锐中的精锐。
我和他气味相投,并不奇怪。
但是没有更多线索,而且他明天即将死去。
我毫无办法。未经许可进入其他神仙家,会被乱棍打死,尸体归屋主所有,卖到净莲山道场炼丹,我不敢轻举妄动。
我带着手指上的血滴去做饭,等待和绝望像利箭一样射穿我的心,一不小心,不是用燧石打不着火,就是猛加桑枝,把锅里的水烧得一再翻滚,浑然不知,形同梦游。
杨梅回来了,说:
“他答应了,因为他太饿了,他快死了,不会在意和一个爱过他的女神仙见最后一面,把你们之间的恩怨做个了断。”
我放下心来,说:
“何时?”
“现在。”
他边说边走进来,后面没有尾巴。杨梅随手抄起一个鸡腿,知趣地退场了。
桑勇士说:
“啊,你做了这么多?你生怕我成为饿死鬼吧。”
他在我面前是不讲餐桌礼仪的,因为他不防备我什么,当我餐厅女招待来着。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爱过的男神,对于他敢于来与我诀别的勇气表示欣赏,对于他的饿鬼吃相相当不满,他当个饱死鬼比较优雅。
他说:
“够了,够了,再多就吃撑了,这顿断头饭吃得心满意足,叫花鸡,东坡肉,酱肘子,糟鱼,蛏加小葱豆腐汤,家常菜到了你手里就能变出花样来,我服。没有鬼子肉吗?”
我说:
“没有木薯粉,忘了买。你爱吃的那几样我全记着呢,你爱吃不吃,不吃我倒了喂猪。”
桑勇士说:
“咱家没喂猪啊。”
我说:
“我就是桑家的猪呀,剩饭全是我吃了,什么时候让你吃过冷饭冷汤了?”
桑勇士说:
“我不是来吵架的,只是来诀别的,你别破坏气氛好不好。”
我说:
“荷花给你吃什么了,让你饿成这样?”
桑勇士吃撑了,一副难受样,我递上热毛巾让他洗脸,他擦完后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让我心满意足。
桑勇士说:
“豆腐饭。”
我吃惊地看着他:
“荷花那么小气,只有别人请她,哪有她请别人的道理?她一分钱能攥出水来,哪有她请客的道理,而且豆腐饭。她在送你上路。”
桑勇士说:
“是的。她在送我上路。怎么说呢,大家都自愿的,我死了对大家都好,锦旗谁得都无所谓,就是不能落到我这个异乡人手里,以免羞辱府兵局的训练水平和领导战术素养。荷花可以得到一大笔抚恤金,高高兴兴地去馒头庵捡铜钱,直到老死,死后灵魂得到永生。我的尸体卖到净莲山道场,偿还小华佗的猪肉钱和兽医的欠款,铁甲和悲痛留给我爹,马甲送给竹先生聊表谢意。至于你,尊敬的祝含羞女士,只余无情的的三支短笛曲可供选择。你想听什么?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