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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遂人愿。不过几天,这班实习生均已分好部门,蔻蔻当然是在营业二部,其余人也似乎都得偿所愿,尤其是天莉,如愿分到了总经理办公室,“以后我罩着你们啊!”人还未去,已经做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姿态。
薛蔻蔻却不敢怠慢,分配当天,蔻蔻已经接到部门通知,到岗后需要轮岗学习,第一个岗位便是理货员。营业二部主营服饰配件,品类十分繁杂,大到帐篷睡袋防潮垫,小到护耳、头巾、袜子,满满几大页excel表格,各种规格型号和进销存表格,蔻蔻看得十分头痛。可是距离周一正式去上班只剩两三天,看来只能牺牲周末和睡眠。
“蔻蔻,周末我们去渔村吃海鲜。”辛宁邀请。
“咦,手持充气筒分几个不同压强?都还没有背熟。”
“不如我去你家陪你温习?”
“我跟你很熟?”蔻蔻笑着反问。和辛宁确实已经算熟,辛宁要不了一时三刻即看透,但就是因为如此,蔻蔻并不想辛宁多想,况且,带男同事回家?薛蔻蔻自问没那么开放。
“怕什么?何况,别忘了我做销售,产品我熟的很!”
这倒是实话,辛宁跑大客户,起码主打的几样产品不成问题。何况蔻蔻也在发愁,到底什么是xpe灯芯、L6灯芯,大泛光和流明又是什么。
“那么,周六上午见。”不等蔻蔻答应,辛宁已经愉快的结束通话。
这下,不答应也不行了。辛宁与蔻蔻交往越多,越发觉蔻蔻心软的短处。蔻蔻看上去是个坚强独立又不肯轻易放弃的女孩,但辛宁懂得,再勇敢的女孩,一个人在外漂泊久了,都会渴望朋友,无论蔻蔻是否会成为我辛某人的女朋友,都该对她好一点。
折衷之下,蔻蔻同意辛宁帮她熟悉商品,但条件是找一间带简餐的咖啡馆子,蔻蔻请客。
工作起来倒都是认真的,不觉两三个小时过去。
“蔻蔻,户外住宿必需品列表背来听听。”辛宁考试。
蔻蔻倒背如流。
不得了,领悟力强,记忆里又极佳。
“蔻蔻,你若来销售部,我再领不到优胜奖金。”辛宁感慨。
“你一贯夸张。”
“不,你聪敏,与人交往不露锋芒却坚持原则,客户满意,业务上也不会吃亏。”
“可我觉得与人交往至有压力,情愿关起门来和帐篷水杯打交道,蓬头垢面亦不觉可耻。”蔻蔻哈哈笑,难得开朗,可见搞定任务,心情极舒畅。
辛宁说不出多喜欢这样的薛蔻蔻。
续杯咖啡给她,换至她身侧坐。
“蔻蔻,你想好没有?做我女朋友。”
蔻蔻又笑,放下咖啡杯。
“怎么?喝杯咖啡就要跟你走?帮忙学习的代价好大!”出门前已经预感到有此一节,只是,没想到辛宁会这样直接。
“辛宁”,蔻蔻正色:“前次说,我家里需要我贴补,我需专心勤力工作,无暇顾及儿女情长,这是实情,但是,这样说,对你不公平。”
“不,不要再说下去。”辛宁有预感。
蔻蔻顿了顿,继续说:“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件,辛宁,我对你有好感,却并无心动感觉。”
蔻蔻低下头,不敢再看辛宁,她知道自己做得对,但,不忍看,虽然是她拒绝,但并不高兴做什么胜利者。
“我已经猜到。”辛宁心灰,语意阑珊。
“你约我来咖啡馆,不是你家,我已想到。只是不甘心,多问一句。”重又振作:“蔻蔻,我心甘情愿帮助你,并不求回报。”顿了一下,补一句:“我希望你好。”
无限低回。
白开水似的好人,也是有心的。
蔻蔻更加不忍。
“对不起,辛宁。我至不愿你难过,但是,早点说清楚,才是真的尊重你。”蔻蔻伸出手,覆在辛宁手背上。“我也希望你好,但女朋友,你值得真正爱你的女孩。”
辛宁转身,与她轻轻拥抱。
“蔻蔻,不会再有其他我真正爱的女孩。但我明白你决定。”
蔻蔻心痛,呵,辛宁,会有的,你那样纯净透明心无挂碍,几天后,就会忘记爱上薛蔻蔻。
“都会过去的。”蔻蔻安慰。
“不!不会。”辛宁固执。
蔻蔻不再说话。
辛宁终于气馁,放开蔻蔻。
“蔻蔻,允许我继续做你朋友。”
“我不想利用你感情。但是,”蔻蔻迟疑:“也实在不愿失去你这个朋友,你为人难得。辛宁,原谅我自私。”
“咦!谈何利用?来!菜单拿来,吃穷你!”辛宁彷佛瞬间抖落一身伤心,笑容满面,重新阳光普照。
蔻蔻微笑,辛宁,呵,辛宁。
刻意要摆脱方才压抑的气氛,两人披萨薯条点了一桌大吃大喝。
“炸鸡块不错!”
“哈哈,番茄酱吃到脸上!”
毕竟二十出头,美食疗愈一切。
“蔻蔻,那你到底喜欢怎样的男孩?给个标准,我改!”辛宁笑说,看来似打定主意,做个和睦的普通朋友。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蔻蔻含着薯条,嘻嘻笑。
只有至亲近好友,才可如此。此刻蔻蔻心里真正轻松,终于可以无负担的面对一个好人。
蔻蔻突然放下手中食物,拥抱辛宁。
“谢谢!”声音低不可闻,“辛宁,无论将来过多久,经历什么,我变成什么人,都不会忘记你是我好友。”蔻蔻感性起来,终于似温柔小女生。
“喂!薛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辛宁轻拍蔻蔻背,解开她手臂。他不要她感谢——不,蔻蔻,我没那么大方,我要你一辈子亏欠我。
“我吗?——”蔻蔻坐正,重新拿起鸡块,脑子里一个身影一闪而过,抿抿嘴唇:“我不知道,先好好工作赚钱再说。”
“胡说,你这个年龄女孩,怎么会没想过?”辛宁追问。
这倒是实情,言情电视剧狂轰滥炸,这年代的女孩早不是象牙塔里无知洋娃娃。青春年纪,不可能没有憧憬。
“总是要帅的吧”,蔻蔻笑,语带戏谑,“要干净阳光健康,宇宙第一直男!”
“还有,斯文有礼,聪明,偶尔坏,喜欢摇滚,或者篮球。”
“啊?不如我!”辛宁抗议。
“不不不,与你不同,他会令我心痛。”蔻蔻不知为何,说出这么一句,自己也暗觉讶异。
“你说的只是表面,无脑儿不会让人心痛,只会令人心烦。”
“是,他会很有思想,令人困惑……”蔻蔻不觉用了“他会”这个词,而不是“他应该要”。神思远游。
“你说的是郑宇廷。”辛宁突然冒出这句。
两个人都呆住。
蔻蔻蓦然满面飞红。“不不不,你不要瞎说!我都不认识他!”连忙摆手,急着撇清。一口食物噎在当胸,赶忙大力抚平。
“我想也不会。”辛宁放松,“我只是觉得你形容的像他,他是我大学同窗,再熟悉不过。”突然打自己脸,“哎呀,不该说这个!”实在懊恼,怎么会傻到钦点情敌?
“对了,蔻蔻,忘了问你,营业二部有晚班,那你晚上那家……”辛宁转移话题。
蔻蔻被说中心事,“我会想办法倒班,两边顾全。”不由愁容满面。
“不论怎样,车到山前必有路。”辛宁总是乐观。
“嗯,总有办法。”受到感染,蔻蔻重新调整心情,“来,我们消灭披萨!”
上班第一周还算顺利。
蔻蔻勤勉,每天第一个到部门。
“哇,谁整理了资料柜?”
“鱼缸水换过了。”
也有人惋叹:“积极表现,抓不住重点。”
第一份工作,蔻蔻的确抓瞎,只想奋力做周全。
近千平营业场地,蔻蔻一天跑十数次,第一天穿双皮质牛津鞋,第二天就换了轻便的球鞋来——好在户外用品类公司,营业场人人穿着运动为主。
商品列表密密麻麻记了笔记,蔻蔻一一去和实物对照。——郑大经理没有安排具体工作给她,但周末会抽考。
“蔻蔻,这份要归档。”
“薛蔻蔻,去接电话。”
“费斯诺要对账单,麻烦你跟财务联系。”
“晚上闭店后盘点,蔻蔻你今天早连晚!”
蔻蔻似小蜜蜂,连轴转。员工食堂吃完午餐,没挪走餐盘,蔻蔻已趴在桌上睡着,酱油印在脸颊上。
郑宇廷看在眼里。
“嘿,人家小女生,你们别太过分。”午餐间隙,宇廷告诫部门那帮小坏蛋。
“怎么会?爱还来不及!”众人哄笑。
“是啊,不过借故说话。”
部门也有老成持重人,“新人是该多锻炼,no pains,no gains,只是你们,趁机托赖!”
“薛蔻蔻当真勤快!办公室都焕然一新。”
“也不见得,已经两次找我换晚班。”
“是吗?也有找我换班,晚上不知道忙什么。”
郑宇廷皱皱眉,担心的事总会发生。
下午,宇廷找蔻蔻到经理室谈话。
“可还适应?”
“很好,工作有趣,同事助益良多。”
宇廷不语,盯住晶晶亮的眼睛,啊,突然想不出说什么。这样水晶般女孩,晚班上到九点半,的确欠妥。
可是,郑宇廷是经理,一碗水须端平。
“家住得远,需要每天赶晚班地铁?”斟酌再三,语气尽量和缓。
蔻蔻已经会意,窘到耳朵尖烧红。
“我会按排班表作息,不是有意偷懒。”低下头,眼睛望着办公桌角。
“晚班有结账、收日报表和闭店诸多流程,应该亲身经历学习。”这是个好理由,并不是责备,是为她好。
蔻蔻诺诺。
“如果确有困难,可以换到日常班部门。”这是宇廷真心话,毕竟来日方长,不能总是悬心吊胆,她安全,胜过其他。
蔻蔻却大为震惊,抬眼迅速看了眼宇廷。
“不,不,我不是退掉你的意思。”这下轮到宇廷慌张,“如果确实住得远,我可以帮你就近找房子,或是多排几次早班。”
蔻蔻低头,耳朵尖烧得通红。
“郑经理,对不起,我能应付,我会好好工作,不再麻烦大家。”瘦瘦的脊背挺了挺,鼻尖红红。
像极了豆蔻花——宇廷不由得联想。
“嗯——还有,”宇廷收回心思,迟疑一下,说:“办公室的杂事,要学会拒绝,不必讨好任何人,工作出色就没有闲话。”
蔻蔻怔了怔。不,我非要讨好什么人,不过是,不过是……呵,原来不过是想借做杂事回办公室……
蔻蔻偷瞄一眼郑宇廷,眼光和心情一般复杂。
“知道了。”轻轻点头,蔻蔻退出办公室。
郑宇廷看着她的小小背影远离,不觉发了会儿呆。
此后一两周,郑宇廷再没有见过一张薛蔻蔻同事递签的《调班申请单》。理货员已经做的熟练,宇廷调她做核算岗位,和财务部工作要同步,是以改作朝九晚五。
蔻蔻依旧勤快,却无人再敢拿小事来打扰她,郑经理的话起作用,或者,大家见她抢着做事,反倒不忍。
还有一条,蔻蔻的“正经工作”开始繁忙。她学得极快,别人一两个星期还一知半解的事情,她几天工夫就已经熟稔,各种型号、款项进度清清楚楚,连常来的供应商都知道,已经点名叫薛蔻蔻出来对账。
工作出色,赢来尊敬,是自古常情,也是部门风气使然。营业二部年轻人居多,郑宇廷有一说一,赏罚分明,是以少很多勾心斗角,正气占上风。
可仍然摆脱不了窃窃私语:
“郑经理有意袒护。”
“下班急匆匆就跑,不知赶去做什么,有时第二天衣服还是前一天一身。”
“男朋友时常来接,好像是总部那边同事。”
“难怪——”
郑宇廷几次在商场停车场遇到辛宁。
“这么有空,找我喝酒?”宇廷招呼。大学时,两人经常翻墙出去,一帮兄弟喝至天亮。宇廷当时迷恋摇滚,辛宁陪他在地下室排练,顺道搜寻女生,宇廷被母亲赶出家,也是辛宁陪他在午夜长街游荡,鬼哭狼嚎唱歌,差点被警察收容。
“赶紧走开,没空理你!”辛宁一反常态。
鬼鬼祟祟,摆脱宇廷走的远远。
“神经!”宇廷不理他,这个辛宁,不知又有什么鬼主意。
辛宁头也不回,摆摆手。
这家伙,最近来的很勤。本部距离营业场十多公里,难得上进。
宇廷钻进车子,扭开广播,呵,运气真好,是朴树。宇廷静静听,闭起眼睛。今天一天会议,四季度快结束,全年绩效还差一点,真是头痛。部门小李最近不稳定,似乎想跳槽,小吴居然想在圣诞季休年假,还有薛蔻蔻,哦,薛蔻蔻,似乎总不能接受加班,一到点座位上就空,有时想问个数字,人已经关机跑路,看表,不过下班五分钟。工作时间是够勤快,可是,总还有攸攸众口。
宇廷捏捏眼角,发动车子。
咦,辛宁下来了,这么快走。
身后是谁?
宇廷突然觉得胸口像被谁揪了一把,一阵闷痛。
那小小身影,早就如同烙印,一眼就认得出。
她轻轻巧巧跟在辛宁身后,咦,她居然在笑,她也有这样轻松愉悦的笑容?没有紧张,没有畏缩和拘谨。
她和辛宁说笑着走向辛宁那辆小小两厢车,眼光飘过来,宇廷赶忙伏低,伸手关掉音乐。
啊,我为什么要这样?我有什么见不得人?是了,这就是她每天要早走的秘密——她与辛宁在热恋,一时一刻也不愿浪费——难怪辛宁跑得这样勤快。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这星期?上个月?难怪蔻蔻分来部门,辛宁总对他阴阳怪气。
蔻蔻与辛宁上了车,车子立刻发动起来。郑宇廷仍旧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辛宁的车掠过他车前,一点都没注意到他,辛宁车窗摇下来,对蔻蔻大声说着:“不,我今天不走了!我要留下!”
宇廷心头一刺,血都涌上脑,涨得头闷痛。他发动车子,机械的驶出车位,刷卡,出库。
哗,外面阳光仍炽热。宇廷却满手冷汗。
车子驶出好久,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居然一直跟着辛宁那部小车。
罢了,就跟着吧,反正此刻,不想回家,不想吃饭,什么也不想,只想跟着这部车子,就这样一直跟下去。心底里,有份隐约的念头,去看看吧,看看这女孩住在哪里,或是,他们常去约会晚餐的餐厅。宇廷不知自己出于何种心理,只知道,自己非要跟下去。
车子渐渐驶出市区,路上的车流逐渐减少,宇廷放慢了车速,好在辛宁那辆夸张的红色小车,距离很远仍然醒目。
郊区车少,宇廷小心的与他们拉开距离。又行驶了二十多分钟,来到城市边缘的一片城乡结合部,辛宁在大路边找车位停车。
宇廷皱皱眉,这里遍布异乡来此地打工的流动人口临时居所,不像是有什么像样餐厅,摇摇头,停车熄火,远远将车停在路的另一边。
蔻蔻和辛宁已经下车,蔻蔻快步走在前面,辛宁锁好车赶上去。宇廷坐着不动看着,待他们跑过马路,才下车,远远走在后面。
沿街是一溜自建房,歪歪斜斜,像一堆大大小小堆在一起的破纸盒,大排档、早餐车、发廊、点心铺林立其中,像某个不太灵巧的孩子随便堆出来的乐高玩具,台风季一来就能一把刮走似的。蔻蔻和辛宁已经一闪身,消失在两栋房子的夹道里。
宇廷赶忙跑过马路,认准路跟上去。小街道里正飘荡着煤油炉炒菜的气味,三五个光着膀子或穿白背心的工友在露天摆个小桌就开始大声聊天吃饭,孩子们踢拉着人字拖在狭窄曲折的巷道里疯跑,街角似有流莺,影子在刚刚亮起的路灯和斜阳的余晖交错下暧昧不明。
蔻蔻和辛宁已经不见身影。
宇廷叹气,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
我一定是疯了。宇廷突然觉得鼻酸。转回头,打算回车上去。
突然,不远处有铃声大作。
咦,此地有工厂?还是学校?此时早已过下班时间。
宇廷心中一动,循着铃声处走过去。
穿过一片住宅区,向右绕过一间废弃的社区工厂,铃声停止在一座灰黑色的三层建筑前,是一栋旧式楼房,有一排金属花枝围墙环绕,门口有个门房,墙上挂着一只旧式电铃,方才作响的,想必正是它。
宇廷走近,才看清这楼房,原来是由宽敞的门厅向后延伸成一个凹字形的三栋联排楼组成,东南亚常见的骑楼样式,想来是近百年前某个洋人或富贾的府邸,正面的是大厅、会客室或主人的起居室,后面大概是内眷的卧房,有一条碎石路,通往楼旁的车库——此时车库里堆满了旧桌椅等杂物。
石柱和横梁上有若干脱落,又用水泥补起,横梁完整的部分上,竟然雕刻有丘比特和玫瑰图案,想这里也曾经繁华美丽过。
“好看吧?曾是南洋华侨旧居”,一个老先生自门房里走出来扔垃圾,看到宇廷入迷的欣赏建筑,主动跟他搭话。
宇廷冲他点点头。
“现在这座老楼捐给了政府,办小学校,白天教课,晚上做各类辅导班。”老先生接着说。
宇廷这才注意到,铁门外挂着一幅白底黑字铭牌,用隶书写着“海州市第五小学”,旁边另立着一块稍有磨损的金属铭牌,贴着几个黑字“海州书雅补习学校”。
“我能进去看看吗?”宇廷问。
老人上下打量宇廷,摆摆手,示意他进去。
宇廷穿过甬道,进入大厅,立刻觉得阴凉,大厅空阔,正对面是一面两米多宽的巨幅镜子,左上角写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右下角落款“海州市教育局”。镜子旧了,边角有黑色斑点和条纹,像旧电影开演前白色底幕上的划痕。
宇廷左右看看,大厅两边各有一排走廊,通向后面的房间,在阴暗的大厅中,右边的灯光隐约可见,宇廷放轻脚步,缓缓沿光线走去。
果然,转过走廊,是一排改造过的教室,保留了砖墙和风窗,前后开了门,方便学生出入,此刻门窗都开着,灯火通明,低低有人声,看来有人在上课。
宇廷慢慢走过去,走到最近一间教室后门,偷偷向内张望。
一眼,就看到薛蔻蔻。
她坐在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身边,正在与她低语,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发髻,露出光洁修长的后颈,看上去汗津津的。教室里没有空调,秋后的海州仍然炎热。
辛宁呢?宇廷再往里望望,辛宁在里面,趴在桌子上,望着窗格上的几何纹路发呆,面前摆着一个未打开的泡沫塑料饭盒。宇廷赶忙缩回身子。
哈,这就是薛蔻蔻的秘密吗?宇廷突然觉得心里轻松。
“好了,请大家把字帖翻到第十二页,我们今天来看看左中右结构的字。”蓦然,蔻蔻的声音响起。不同于在公司的蔻蔻,这声音自信满满,中气十足,颇有大家风范。
宇廷不置信的再望进去,是的,是蔻蔻,她居然是讲师!
蔻蔻站在台上,将一张透明卡片放上投影机,一个巨大的“浙”字投射在黑板上。台下坐着十几个学生,有老有少,铺着笔墨,原来是在学习书法。
宇廷呆呆看了一阵,突然想到此时蔻蔻面朝学生,只需稍稍转移目光就能看到他,赶忙躲起来,背靠墙壁听,不敢再看。
蔻蔻仔细地在讲左中右结构的字体如何写的好看,起笔如何,哪里应该高哪里应该低,以及关键是均匀竖直。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却又不似蔻蔻的声音。
宇廷听了一会儿,悄悄退出来。
回到家已经将近九点。
在车里足足坐了十几分钟,宇廷不敢相信自己堂堂首府大学高材生,掌管几千平米几十号员工的部门经理,竟然沦落到鬼鬼祟祟跟在个女孩后面盯梢,而这女孩,很有可能是自己好友的女朋友。
对,沦落,就是这个词。宇廷摊开手掌,将脸孔深深埋进去。啊,原来感情来时,无人能幸免。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看到是母亲来电,才匆匆上楼去。
母亲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保养得宜,即便是在家里,妆容穿着一样一丝不苟,见到宇廷进门,将手中的书放下,立刻开始一脸不高兴的质问:“你去哪了?”
去哪?该回答母亲“我去跟踪一个女孩”?
“我,公司有事情忙。”宇廷今晚第二件羞愧的事,向母亲撒谎。
“胡说!我已经打电话到公司,晚班值班说你一下班就走。”
宇廷不出声,默默将车钥匙放进鞋柜抽屉,外套挂上衣架。
“跟令如吵架了?”见他情绪低落,母亲声音转柔,“今天你没去参加令如生日会,温伯伯方才打电话来问,他看出令如不高兴。”
哦,令如,居然忘记了今天按时下班是为了令如的生日会。或许,故意忘记的?
“不,不是,真的是工作上的事。”宇廷赶忙否认,和令如吵架?不,永远不会,令如那样温顺,况且,君子之交,有什么不可商量?
听宇廷这样说,郑太太略略放心,“温伯伯和你父亲交情你是知道的,你不去参加令如生日,至少该打个电话知会。”
“是我疏忽,我这就打”,宇廷拿起手机回房去。
郑太太回到卧室,郑知年也仍未睡,半靠在床头上看一本传记,见她进来,低声问:“回来了?”
郑太太点头,随即叹气,“这孩子,不知心里想什么,说他在乎令如,连生日都忘记,说他不在乎,却也没见反对,这么些年,也不见交往其他女孩子。”
郑知年摘下眼镜,将书本放在床头,“要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必管他。”
“咄!”郑太太在他膝头打一下,“当真老糊涂!就这一个儿子,不管他,看他在外面胡搞?令如我们从小看大,再合适不过。”
“宇廷是那种会胡搞的孩子?”郑父反驳。
“那倒是,宇廷一向有分寸”,郑太对儿子也满意,“只是现放着这么好的儿媳妇,总不见动作,让人着急。”
“我看,你是皇帝不急急太监。”郑知年笑老伴。
“唉”,郑太太却叹一口气出来,“时代变了,真不懂这些孩子想什么了,一点都不知道可怜父母心。”一转头,看向郑父:“我看老温也着急,今天令如不高兴,老温亲自打电话来问,又不好直接打给宇廷,问我宇廷收到请帖没有。”
“毕竟是女方家长,更加要面子,老温这样,已属难为。”这下连郑知年也蹙眉。老温是郑家多年好友兼生意伙伴,郑知年是个读书人,于生意不甚精通,多年下来,郑家欠温家人情颇多。好在老温敬郑氏为人,又看中郑家儿子做女婿,是以不予计较。
“如果宇廷有意,是该主动些。”
“这才像句话!”郑太太总算说动同盟。
那边,宇廷打给令如。不过两声,电话已接起,那头听起来静悄悄,不似庆祝现场。
“令如,祝你生日快乐。”宇廷诚恳道歉:“今天真对不起,临时处理客诉,来不及跟你请假。”郑宇廷谎话越说越顺,不由得额角冒汗。
“没关系的,你一向都忙,能打电话祝福也一样的。”
令如声音温温柔柔自话筒传过来,永远这样善解人意,令宇廷羞愧。
“生日会已散?”
“嗯,太吵闹了,喝点酒不舒服,请他们回家。”
“对不起,令如。”
是我令你难过——这句宇廷说不出。他不是不知父母和温令如心意,可是和令如之间,这层不说破,令如就不会难堪。宇廷只愿做朋友——令如也知道,但她愿意等待。
“谢谢你!”宇廷感谢令如给他时间空间,并不来逼他。
“谢什么?”
“呵,不知道啊,谢谢你宽容。”能保持友谊也不易,宇廷与令如都深谙其中道理。进一步,退一步,都不再拥有友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宇廷,我们说话,像不像跳圆舞?”
“圆舞?”
“是啊,进进退退,躲躲闪闪,走了很多步,又回到原位。”
令如轻轻叹息,宇廷语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怔忪间,咔嗒——,令如已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