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像你,肖庄主。”沙哑的声音从肖凡对面响起。
吴盛抬起头来,头发被水打湿,遮挡在额前:“我从小就被长辈收养,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苦练二十几年,至今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八品。八品,呵呵,连人家的喽啰都不如!我连人家小头目的一招都接不下啊!”说完,吴盛已经泣不成声。
“想听一个故事么?一个瘸子的故事。”肖凡注视着吴盛那困兽一样的眼神,缓缓言道。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坚强脆弱的男人。他刚出生,就经历了一场屠杀。他是个跛子,还有癫痫。但是他为了复仇,每天只做一件事情——拔刀、斩。每天重复这个动作千万遍,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明明没有其他的神功绝技,但是靠着这一式拔刀斩,他成为了一方豪雄。”
这是傅红雪的故事。当然,肖凡不会告诉吴盛,傅红雪的一生,就像他的刀一样漆黑。除了少许像刀光一样璀璨的点缀,他的一生,都是灰暗的。
依旧抬着头,听完了肖凡的故事。吴盛突然笑了:“难道你肖庄主以为我没有么?我辈习武之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何况,”说到这儿,吴盛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在他的胸膛,一个散发着焦糊味道漆黑掌印清晰可见:“我已经不能习武了!”
“怎么会?”肖凡惊道。
“在山上,我中了那孽障一掌。”缓缓放下双手,吴盛道:“之后,我又强行上山,祭拜先人。火毒入体,虽然靠着丹药保住了性命,只是筋脉脏腑受火毒侵蚀,今生再也不能练武了。我现在,真的是个废物啊!”
吴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语气激动:“我只恨,很当时为什么没有死在山上!这样起码可以和我的师傅、师妹再相见!”
肖凡看着吴盛,不再说话。哀莫大于心死,武人的立身之基已经没有了,报仇无望。易地而处,自己,可能早就自杀了吧?
包间内的两人四顾无言,门突然被人大力踹开,吸引了二人的注意。进门的人肖凡认识,是城内另一家小帮派的少主,只是之前其父在和吴盛生死赌斗时丢了性命。帮派被猛虎帮吞并,自己只能靠着前人留下的金银度日,肖凡听说他去年就去了天河郡,考取了秀才的功名。
来人一进门,就朝着吴盛当胸一掌。肖凡见他脚步轻浮,但想到吴盛现在的身体,想伸手封格。
肖凡快,有人比他更快,那人竟然是吴盛!不知道从那儿爆发出的力气,吴盛竟然不闪不避,几个跨步就迎着这一掌将自己的胸膛送了上去。
“嘭!”
一掌击实,吴盛脚下一滑,人已经摔倒在地。胸膛猛烈地起伏,喉头涌动间,一口猩红,喷溅了来人一身。青灰色的书生服,点点红梅绽开,有种别样的诡异。
那人似乎没有想到自己能一招制胜,有些发愣。肖凡此时插进两人之间,将身后的吴盛护住:“你要干什么?我天然居不是给你们寻仇的!”
那人根本不看肖凡,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身后:“肖老板,你以前也是叫我世兄的,怎么,你也要组织我么?”
这话说得肖凡一滞,以前肖凡的例钱都是交给他的父亲的,只是后来吴盛吞并了他父亲的帮派,才掌控了这条街:“郑大哥,那也不是你在我天然居砸我招牌的理由。”语气有些软化,但是身子动也没动。
“肖老板,难为你还能叫我一声郑大哥,但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放心,报完仇,我自会去衙门自首,不会让你肖老板难做!”书生说完,就想推开肖凡。哪晓得肖凡好像房中的立柱,动也不动,任他使尽力气,也推不动。
“我吴某人大好头颅在此,你若要取,我送你又如何?”大喝间,吴盛猛地起身,掀翻桌子,人直直对着书生冲去,站到了他的面前:“没记错你是叫郑存义吧,我杀你父,你杀我,天经地义。来,你随我出去,到了外面,我吴某人任凭你处置,不要在这儿耽误了肖老板的生意。”说完,将腰间的钱袋扔到地上:“肖老板,这些,就当我吴盛的酒钱吧。”
说着,吴盛就欲出门,书生突然一拉吴盛,然后一脚踢出,将吴盛踢回墙角:“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几步走到吴盛面前,书生就那么站着,张口一吐,一口浓痰吐到了吴盛的脸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你吴盛为了除魔变成了这副样子。报父仇,私人恩怨;除异魔。天地正道。因私废公,圣人不取。我叫‘存义’,便要谨守天地正道。今日看到你,这一掌、一脚,就算是报了父仇了。只希望你日后能走正道,否则,我便再来讨要你这条性命!”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吴盛,眼中有解脱、有叹息,还有些可怜。
对着肖凡作揖施礼,道:“肖老板,损毁你的东西,我自会赔偿。在你这儿闹事,我待会儿就去衙门领罚,今日,失礼了!”把一个荷包硬塞进肖凡手中,一拂衣袖,这书生就出了门去。肖凡呆呆地看着他哈哈大笑着渐行渐远,身上渐渐有乳白色的气息涌动,这气息虽然微弱,但是和肖凡在张知节身上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郑存义的父亲,当年就是在吴盛一掌、一脚之后,死的。
转身看着呆愣的吴盛,肖凡将他的钱袋也收了起来,就这么也出门去了。在跨出门的那一刻,肖凡突然说道:“不过是经脉受损。如果你真的为了报仇连死都不怕,就来找我吧。”然后也走了,房中有只剩下吴盛一个人。
一个人坐在墙角,吴盛失神了好久。几次挣扎,终于摇摇晃晃起身,跌跌撞撞离开了酒楼。
走在路上,师门长辈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想着,吴盛只觉得眼角湿润,一点点泪水流进了嘴角。夹杂着书生的浓痰,又苦,又涩。
不长的路,吴盛就这么哭着走了许久。猛虎帮早就遣散,吴盛现在住的是一个简陋的小院子,那是他在分家的时候,唯一留下的东西,其他的,都分给了那些陪他闯荡的兄弟。
小院子位置很偏,在一个巷子里面,周围没有其他人家。吴盛刚进巷子,就停了下来:“都出来吧。”
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吴盛道:“放心吧,这边偏僻的很,我也不会呼喊,你们出来,就让我吴盛在死之前,把这些年欠的账都还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巷子两边突然被十几个人堵住。这些人,有些吴盛认识,有的一点映像都没有了。但是,想来不是这些年吞并的其他帮派众人,就是一些五虎门的江湖仇家。如此,也好。死之前,结清旧怨,一身干净的去见师妹。不是以猛虎帮的帮主,而是以十几年前那个傻小子的身份,那是师妹最喜欢的样子啊。
这样想着,吴盛也是这样做着。闭着眼睛,微昂着头颅。等待半天,想像中的刀剑相向却没有到来。
高矮不一的十几个人冲上来,并没有一个人携带器具。为首一人将吴盛一拳击倒在地后,不再动手。后面上来的人,要么一脚,要么一掌,更多的是打上一记响亮的耳光,就都停下了动作,全部在为首的粗布衣衫的汉子身后站定。
倚靠在墙上,吴盛嘴角往外流着血,衣衫凌乱,喘着粗气:“张老四,要杀我就给我个痛快,今天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我吴盛,全部都接着。何必这样羞辱我?”
为首的张老四是城内的一个屠夫,因为和猛虎帮的小头目起了口角,被砸了摊子,只能靠在城外务农过活。
“羞辱你?你也配”张老四开口,周围的人也都随着应和。
张手止住同伴的喧闹,张老四道:“自从你砸了我的铺子,我一家人只能在城外务农,可怜我的娃,过年了才能吃块肉。老父亲躺在病榻无钱医治,活活病死!我恨不能现在就杀了你。”
“但是和我们有仇的,是猛虎帮帮主吴盛,你五虎门上下被异魔屠杀干净,你吴盛与异魔战斗,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今日我们来找你,是为了找猛虎帮主的麻烦。猛虎帮不在了,我们也要出口恶气,从此之后,一笔勾销!”
只见张老四第一个上前,一口唾沫喷在吴盛脸上:“自今日起,在我眼中,猛虎帮的吴盛,死了。”
张老四之后,剩下的众人,一个个上前,尽皆如此。等到众人结束,张老四就带着大家走了:“吴盛,你记住了,猛虎帮主已经死了,和我们的仇怨,清了!”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吴盛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儿。自从建立猛虎帮这十几年,帮派争斗,加上帮派中人良莠不齐,很是招惹了一些仇家。自从下山至今,吴盛一直在等着这些仇家上门。毕竟自己重伤不能动武的消息不是什么机密,自己解散猛虎帮更是人尽皆知。五虎门不在了,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自己一直在等着这些人找自己,到时候一了百了。然而,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或许,就像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吧——从自己重伤下山,解散猛虎帮的那一刻起,猛虎帮的吴盛,就死了。活着的,只是五虎门最后一位幸存者,吴盛。
想到五虎门,想到门内种种,吴盛潜然泪下。扶着墙慢慢站起,一瘸一拐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肖凡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涌上心头。既然猛虎帮的债还了,那五虎门的恩情呢?如今自己孑然一身,大不了一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