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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婚丈夫被迫从军

北宋靖康元年,临安的东湖村到处是一派五谷丰登的景象。

天刚蒙蒙亮时,刘婧便要起床梳洗。娘家人请来“好命婆”为自己梳头,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四梳梳到头,举案又齐眉。”

虽说刘家只是平常人家,但是嫁衣也一样讲究。内穿红袄,足蹬绣履,腰系流苏飘带,下着一条绣花彩裙。头戴用绒球、明珠、玉石丝坠等装饰物连缀编织成的“凤冠”,再往肩上披一条绣有各种吉祥图纹的霞帔。最后,就是由娘亲给刘婧盖上一条红布盖头,以遮羞避邪。

刘母拉着女儿的手,教导说:“婧儿,日后嫁到陈家要勤劳、要恭敬,无论如何也不能违背做儿媳的本分。”

刘婧默默地点了点头。

只听门外有人叫嚣:“花轿来了,花轿来了!”

这时,刘婧的三姑走了进来。她朝刘母使了个眼色,刘母就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看到此景,刘婧也哭了,口中不由得念叨:“娘亲,女儿也很舍不得你们呀……”

这就是所谓的哭嫁,按风俗是越哭越发财的。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哭,刘婧此时确实是百感交集。

哭了一段,刘母又忙说:“快!婧儿该上轿了。否则过了吉时可就不妥了。”

刘婧由三姑领着到了门外。外面挤满了很多看热闹的乡亲们,新郎的迎亲队伍奏着乐器,早已停在新娘的门前。刘婧开始向她的姑姑、嫂子们辞行,她们则煞费苦心地重复教导:“婧儿,记住一定要谨听你婆婆之言。”

此时,媒婆迎了上来,笑盈盈地把刘婧扶进了轿里。

站在一旁的新郎名唤陈启则,是农户出身。家里是养蚕的,不过规模做得比别人略大些。可惜陈家男丁不旺,除了陈启则是长子,其他三个皆是女儿。

刘婧透过喜帕,仍依稀可见轿身红幔翠盖,上面插龙凤呈祥,四角还挂着丝穗。三姑跟在身后,悄悄给抬轿的轿夫每人一个红包,否则迎亲队伍是不肯起步抬轿子的。

在锣鼓、唢呐、舞狮的伴随下,花轿便开始起程了。一路上都很顺利,快要到达陈家时,陈家人又敲起了花鼓。

刘婧下花轿进入男方家门前,只见“克择官”手拿花斗,斗中装着谷、豆、铜钱、彩果等物,他一边念咒文,一边望门而撒,那些孩儿们便争相拾取,欢快无比。

步入陈家,可见庭院里放着一个很大的天地桌,桌上放大斗、尺子、剪子、镜子、算盘和秤,称为“六证”。意思是:可知家里粮食有多少、布有多少、衣服好坏、容颜怎样、账目清否、东西轻重等。

刘婧与陈启则一起肩并肩举行参拜仪式,随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毕,媒婆就走上前去,打散新婚夫妇的发髻,而后把他们两人的头发系在一起,梳成一个顶髻,这便是“结发”。

随后,刘婧被送入洞房。按习俗,新娘不必迎客,只用在厢房里等着夫君招待完宾客回来掀盖头。可是,这一天下来,刘婧早已是饥肠辘辘。终于按捺不住,她轻轻地掀开盖头环顾四周,恰好看见门开了,有人悄悄地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一位十三岁左右的少女,生得明眸皓齿,颇有几分姿色。她笑吟吟地对刘婧说:“嫂子,我是若水。你一定饿了吧,我给你捎来了红豆糕,你且先填填肚子。”

“这……这是否合乎规矩?”刘婧略有犹豫。

“你就放心吃吧。我们又不是大户人家,没有这么多礼仪规矩。况且,大家都在喜宴上吃喝畅谈,根本不会留意到这里。”

“那真是谢谢你了!”刘婧很是感动,想不到在夫家还得到这样的关怀。接过红豆糕,突闻一缕清香袭来,刘婧不由得惊喜:“这可是茉莉花香?”

“嫂子,好敏锐的嗅觉。我在制作糕点时,确实加了茉莉粉末。”

“这……红豆糕,竟是你做的?”刘婧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小小年纪的少女竟能做出如此精致的小点。她自小也喜欢烹饪,因此对美食也颇有研究。

“让嫂子见笑了,快尝尝好不好吃?”若水期待地看着刘婧。

刘婧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或许还有些肚子饿的缘故,她觉得这红豆糕异常美味,不由得赞叹:“唔……,口感细腻,唇齿留香。”

“嫂子过奖了,妹妹哪有这么好的手艺。”若水虽然很受用,但也谦虚地说。

“你们家里人可真有口福。”

“嫂子要是喜欢吃,日后我可以多做点。”若水是那种很热情的人,刘婧很庆幸。这样的人家也好,只有些小姑子,来日相处也简单些。

“那真是谢谢你了。对了,我也颇喜欢做膳食,不如明日你教我这糕点是如何做的。”刘婧与若水甚是投缘。

“好呀!那明日咱们一起做,也好让嫂子给我指点指点。”若水也来了兴致。

刘婧对她微微一笑,算是答应了下来。

这时,门外又有人走了进来。这回是陈启则的其他两位妹妹,为首的是若兰,她手里捧着托盘,里面铺满了大碟小碟的荤食,若夕手里捧着的则是酒水瓜果。她们看到若水在这,并不吃惊,忙对她说:“若水,快去把其他的糕点拿进来。”

“好咧!嫂子,我去去就来。”若水给了刘婧一个笑脸,匆匆走了出去。

“嫂子,我是大妹子若兰,她是小妹若夕,今后咱们可是一家人了。”若兰放好东西,走到刘婧身边亲切地说。

“好!初来乍到,往后嫂子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妨直说。”刘婧很庆幸不用看小姑子的脸色,她们看上去都是挺好相处的样子。

“这是哪里话?既然你是我们的嫂子,我们可都会尊重你的。”若兰微笑着说道。

相比之下,若夕的话最少,也不太热情。不一会儿,若水也拿着其他的各式小糕点进来了。她掩着嘴笑着说:“嫂子,你和哥哥是第一次见面,可要好好珍惜今夜这春宵一刻啊。”

“这小妮子,才多大啊,就会贫嘴了。”若兰捏了若水一把,也笑着说:“大哥恐怕也喝醉了。待会,你们还要合卺呢。”

“好了,我们都出去吧!哥哥快要进来了。”若夕有些不耐烦地对两位姐姐催促。

陈启则果然是进来了。脚步摇摇晃晃,头重脚轻,一身的酒味。

刘婧已盖好喜帕坐在床边,闻到一股呛人的酒味,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捂了捂鼻。她早已是心如鹿撞,毕竟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对于一个从未谋面的郎君,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

“娘子,请恕我冒犯了。”语毕,陈启则用红布包着的秤杆轻轻地挑开了刘婧头上的喜帕。看到她眸如星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竟不沾染一丝凡尘的俗气,他掩饰不住眼中的惊喜,毫不吝啬地称赞道:“樱桃小口杏核眼,顾倾人城唇含丹;眉宇不画自横翠,春葱玉指如兰花。我陈启则何德何能,竟能娶得如此娇妻。真心要感谢叶媒婆,是她成就了这一段好姻缘啊!”

想不到外表粗犷的他,竟也能出口成章。刘婧忍不住抬头看他,国字脸,浓眉大眼,一派正直的面相,贵在身材健硕,让人很想依靠。就是不知他为人品性如何,因为她只是通过媒人才知此人的身世背景,但对习性却一无所知。这便是当下女子的悲哀,从出生到出嫁一切都是人为注定。

“你的名字叫刘婧吧,往后我就唤你娘子了。”陈启则对刘婧温柔地说道。

“好。郎君,你很会称赞人,似乎饱读诗书?”刘婧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是家中唯一的长子,自然是上过学堂的。虽然考不上状元,但也是个秀才。只是后来要顾全家中生意,因此弃文从商了。你呢,是否也识字?”看得出他酒量很好,虽然一脸醉意,意识却很清醒。

“是的。虽然女儿家不能上学堂,但是兄长教我习字,略看得懂一些书籍。”

“那可真好。对了,娘子,时辰不早了。照习俗,咱们也该合卺了。忙了一天,你还滴米未尽,一定也是饿坏了,难为你了。”陈启则斟上两盅黄酒,拿一杯递到刘婧面前。

“好在你妹妹贴心,已经拿了红豆糕给奴家充饥了。”刘婧接过酒杯,莞尔一笑。

“一定是若水吧,她做的糕点可不比酒馆里的差。”说到这点,陈启则倒是很自豪。

他们相视一笑,手臂相交各饮一口杯中的酒。这便是合卺了,是指新婚夫妻在洞房之内共饮合欢酒。

“娘子,快!过来一起用些晚膳吧。今夜我忙着应酬亲友,倒也顾不上吃,现在正饿得慌。”陈启则轻轻地拉着刘婧的手来到桌前。

这顿晚膳下来,刘婧却食不知味。想到不久之后,她将要与他共寝一室,心里仿佛被人擂着战鼓,咚咚地敲击着。

陈启则注意到她的细微变化,立刻说:“你在害怕?”

“说好听的,你已是奴家的郎君,奴家不该怕。说难听的,其实咱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刘婧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说。她是豁出去了,正好可以试试郎君的脾性。

“哈哈,你说得对!我喜欢你的性子。那我要怎样才能使你不怕呢?”陈启则一点都没有生气。

“奴家……,奴家也不知道。”刘婧不置可否地低下头。

“来!别怕。那不如让我替你更衣吧,或许能让你减少一点芥蒂。”陈启则说着,就去帮刘婧轻轻地取下沉重的“凤冠”。

“哎,且慢。虽然奴家不知人情世故,却知应是奴家伺候郎君更衣才是。”

“今后已不分你我。”陈启则说着就帮她宽衣解带,他温柔的手势及慵懒的表情终于让刘婧放下了心中所有的隔阂。

随着一件一件华衣逐渐褪去,她的身体上只留下了薄薄的寝衣,她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夜,那样静,静得可以都可以听到铜漏的声响。

当他的吻落在她唇上时,令她有一瞬间的窒息。熊熊烈火自他的心头燃烧,面对她饱满而又美好的身体,他显得那样急迫而热烈,可她却是生疏而干涩的。一声“嘤咛”从她的喉间不禁逸出,突如其来的痛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这便是刘婧记忆中的洞房花烛夜,虽深刻却不甚美好。

翌日,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射进房间,鸡鸣顿时扰醒了刘婧的美梦。她不得不睁开眼睛,看到已是天明,夫君还在身边睡着,嘴角挂着微笑,就像一个满足的孩子。

刘婧没有忘记重要之事,连忙推醒身边熟睡的陈启则:“郎君,快快请起,就要到敬茶的吉时了!”

陈启则终于记起,顿时一跃而起。新人第二日确有一个重要的礼仪,就是给男方父母敬茶,以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此时,刘婧已见过公婆,受到了一番叮咛与嘱咐。

陈家是养蚕的,生意都是靠陈启则一手撑起。蚕结成蛹后,陈启则便找到相熟的买家卖给他们做成丝绸。养蚕有陈父及陈家其中的两姐妹张罗,还请了三个长工帮忙。他们的收入还算不错,倒也养得活一家老小。

“娘子,你不必顾及家中的生意。只需负责帮若水准备大家的膳食便可。”陈启则拍了拍刘婧的玉手说。

“好的。”刘婧很高兴能负责膳食,而不用去服侍那些蚕宝宝,况且她也不懂这些。

“哥哥,你们就放心去忙吧。妹妹昨日已跟嫂子约定一起做红豆糕了!”若水过来兴致勃勃地说着。

若水迫不急待地把刘婧拉进厨房,自顾着说:“反正现在离午膳的时间还早,咱们还可以做些红豆糕。”

“我要如何帮忙,你尽管说。”刘婧跟在若水身后说。

“那里有一碗洗净的红豆,你去帮我煮熟它。”只见若水拿来大约二百克的木薯粉与少量的澄粉混合在一起,再加入适量糖与清水,用木棍使劲地搅拌起来。

“一般来说,红豆不可煮得太烂。不过,妹子,不如咱们试着把它煮成糊糊儿,那入口岂不是更为松软?”刘婧却另有见解。

“好啊。按传统来说,红豆糕该见一粒粒的豆子为妙,现在就来个不见豆子的糕点试试。”若水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昨日说似乎还加入了茉莉花粉末?所以入口有一股清香。”

“对!院外就种植有茉莉花。一般都把茉莉制成茶,从未试过用新鲜的花瓣做材料,我就突发奇想,何不好好利用这些花瓣,就把它们剪成末撒在红豆里。”若水由于太使劲搅拌,额头已渗出细小的汗珠。

“这其实是一个绝好的主意呢。那我马上再去采摘一些来。”刘婧立即到门外去摘清新的茉莉了。

回来的时候,若水已把刚才的食材磨成了粉浆。然后在木制的蒸盘上涂上一层油,放入粉浆,再把煮好的红豆糊与茉莉花末一同铺入其中。

“好了!大约蒸二十分钟即可,待冷却后切块便可。制作过程其实非常简单。”若水轻松地吐出一口气,随手用宽大的袖子擦拭去额间的汗珠。

“看似简单,可火候的掌握却十分讲究。妹妹除了精于制作糕点,是否还有什么拿手菜呀?”

“妹妹愚笨,只懂得做些简单的糕点。其他的膳食都只是随便做做而已,无法登大雅之堂。”若水摇了摇头。

“这也无妨,所谓精一门专一门。日后妹妹只要在制作糕点上面再多做研究,必会大有出息。”

若水叹了叹气,若有所思地说:“嫂子过奖了,女儿家又能有什么出息?”

是呀!女儿家不比男儿家,可以有自己的事业。终其一生,不过就是希望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不落话柄,便是极成功的了。刘婧想到自己也是如此,心中顿时涌上无奈与悲凉。

“好了,好了!我想应该可以出锅了。”若水算好时间,忙把蒸盘撤下放在灶台上。

刘婧闻见扑鼻的香味环绕着整个厨房,竟连空气都一并变得清香无比。她有些惋惜地说:“待它冷却还要好长的时辰呢,要吃上可真不易。现在,咱们是不是该准备午膳了?”

“是呀。想必娘亲已经整理好食材了,咱们一同准备午膳吧。”

待陈启则他们回来时,已是午时。可他们一个个阴沉着脸,善于察言观色的刘婧已发觉气氛的僵冷。若水首先拿出今日做好的红豆糕,试图缓和大家的不良情绪:“不如在午膳前先试试我与嫂子辛苦制作的红豆糕,与往日的略有不同哦”。

陈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满脸愁容的他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点都没有动手去拿糕点品尝的意思。陈启则不想扫大家的兴,便拿起一块放进了嘴里,心情顿时畅快起来,赞叹道:“太好吃了!似乎比往日的红豆味道更为醇正,入口即化,还令人回味无穷啊!”

“这功劳得归嫂子。是她提议把红豆煮成煳糊儿,才有了这种口味。”若水不知事情严重,仍然兴高采烈的。

“啪!”的一声巨响,陈父动怒地拍起了桌子,把全屋的人都吓了一跳。还是陈母最先沉不住气,着急地问道:“老头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吃,吃,吃!你这个时候竟然还吃得下啊?”陈父激动地指着陈启则,“明日你就要被派去从军了,今后该如何是好啊……咳,咳!”话还没说完,陈父由于太激动竟咳嗽起来。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陈母惊得口瞪目呆。

刘婧只觉脑内嗡嗡作响,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从军?怎么好好地郎君要去从军呢!他们不是新婚宴尔吗,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上天是在开玩笑吧?

“从军!这是谁的旨意啊?难道是官家?”若水也不可置信。

“就是官家的。告示都在村里贴满了,你们若是不信就去看一看吧!”陈父摇头叹息道。

跑在最前头的是刘婧。她不顾大家诧异的眼光,来到村口挤入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终于看到了白纸黑字的布告:

因金国不断挑衅,我国近日战事连绵,兵源极其紧缺。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凡家中有男丁者,皆需有一人报名应征。条件是:十五岁至三十岁之间,身强体壮、活动敏捷。从军者,每月伙食全包,还能领赏钱二贯。

这一字一句如针刺般划过刘婧的心房,硬生生地痛!陈启则是陈家唯一的男丁,不是他去还能有谁去?若是不去,便是抗旨,也是死路一条。可是这一去,不知哪天才能回来,或许根本回不来了!刘婧不敢再往下想,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不想他出任何事情。可是天命难违,普通老百姓又能如何?或许上天庇佑,陈启则说不定还能衣锦还乡……这,她也知道只是妄想。

身后有嘤嘤哭声。刘婧转头便看到若水用手帕捂着眼睛,悲凄地说:“哥哥这一去,嫂子今后该如何是好?”

“不怕,今后还有咱们同舟共济呢!若水,虽然咱们身为女儿家,但绝不能先倒下。否则,爹娘如何撑得住啊……”刘婧眼里也有泪珠在打转,却无比坚强。

陈启则此时追来了,他来到刘婧的面前,充满愧疚地说:“娘子,对不起……”

本不是他的错,可经他这么一说,刘婧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刘婧用手轻捂他的嘴:“傻话,这事怎能怪你?”

“要是我早知有今日,是绝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如今却要害得你要为我独守空房了。”陈启则很悲愤,心中有无尽的委屈却无从发泄。他很恨,恨命运的不公,让他感觉仿佛一下子从天上跌到了地下。

“这或许就是命吧。不过,你我也是前世有缘。古人不是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吗?虽然咱们相聚的日子甚少,但是也该好好珍惜彼此的缘分。”刘婧试图安慰他,其实她深知他心中的痛苦。

“娘子说得对!我在家所剩的日子已不多,何不好好珍惜眼前的美好时光。愁容满面也是一天,欢声笑语也是一天,还不如开开心心地度过。今日我就带你到市集上好好去逛一逛,什么都抛到脑后了。”陈启则听了刘婧的话也释怀了,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话虽如此,可是家里的生意郎君还要有所交代才是。明日郎君就要起程了,时间紧迫啊。”刘婧不由得劝道。

“还是娘子细心周到啊!好吧,都听你的。我这就回去与工人们好好交代清楚,以免除爹娘的后顾之忧。不过,我想带你到市集的酒馆里用晚膳。”

陈启则是个说话算话之人。他交代完工人,安抚了父母,果然带着刘婧来到市集上。

华灯初上,街道上还异常热闹。人流如织,熙熙攘攘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小吃和琳琅满目的商品。陈启则先是来到一间专卖胭脂水粉和饰品的小店里给刘婧挑选了几样装饰,接着便来到了锦莱酒馆。

“今日时间太紧,未来得及带娘子到市集上好好游玩,只好带你来此用晚膳。这间是城里最有名的酒馆,以西湖醋鱼闻名,我一直都想来尝尝,只是平日难得抽出时间。”陈启则带刘婧到酒馆里的一张小桌子边坐下,随即招来酒保点菜。

这间酒馆,门庭若市,生意兴隆。房檐大红灯笼高挂,满眼皆是珠翠罗绮,气派非凡。酒馆一共两层,楼上是厢房,专供达官贵人们享用。只见酒保们端着酒菜飞快地穿梭着,周围不时传来猜拳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

“这里的生意果然是好啊!才一会儿工夫,就已经座无虚席了。”刘婧环顾四周,对郎君悄悄地说。

“慕名而来的人居多。都是冲着西湖醋鱼这道名菜来的,你可曾听说了这道菜的别名叫叔嫂传珍,这其中还有一个典故。”

“请恕奴家孤陋寡闻,未曾听说。”刘婧确实好奇。

陈启则娓娓道来:“相传古时有宋姓兄弟两人,很有学问,隐居在西湖以打鱼为生。当地恶棍赵大官人有一次游湖,路遇宋兄之妻,见其美姿动人,就想霸占。他施用阴谋手段,害死了宋兄。恶势力的侵害,使宋家叔嫂非常激愤,两人一起上官府告状,可惜官官相护,他们反被赶出了官府。回家后,宋嫂要宋弟赶快收拾行装外逃,以免恶人前来报复。临行前,嫂嫂烧了一碗鱼,加糖加醋,烧法奇特。宋弟问嫂嫂:今天鱼怎么烧得这个样子?嫂嫂说:鱼有甜有酸,我是想让你千万不要忘记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你的生活若甜,除了不要忘记老百姓受欺凌的辛酸之外,也不要忘记你嫂嫂饮恨的辛酸。弟弟听了很是激动,吃了鱼,牢记嫂嫂的心意而去,后来,宋弟取得了功名回到杭州,报了杀兄之仇,把那个恶棍给惩办了。”

“那可真是大快人心了!还有后来吗?那位嫂嫂的命运又是如何?”刘婧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宋嫂已经逃遁而走,一直查找不到。有一次,宋弟出去赴宴,宴间吃到一个菜,味道就是他离家时嫂嫂烧的那样,连忙追问是谁烧的,才知道正是他嫂嫂的杰作。原来,从他走后,嫂嫂为了避免恶棍来纠缠,隐姓埋名,躲入官家做厨工。宋弟找到了嫂嫂很是高兴,就辞了官职,把嫂嫂接回了家,重新过起捕鱼为生的渔家生活。”陈启则继续说道。

说话间,他们点的菜也都上来了。酒保客气地对他们说:“客官,您要的菜都上齐了,请二位慢用。”

“谢谢。”刘婧拿起了筷子,最感兴趣的当然就是那盘西湖醋鱼了,听了它的典故,更想尝尝它的味道。只见鱼已被切段,淋以醋汁调料,很是赏心悦目。她轻取一小块鱼肉放进嘴里,确实是美味可口!肉质鲜嫩不说,味道更是酸甜适度,生津开胃。

“味道如何?”陈启则匆匆尝了一口,一样是赞不绝口:“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这道西湖莼菜汤也烧得极好。莼菜,滑嫩清香,营养还异常丰富。郎君快尝尝。”刘婧给陈启则盛了一碗,递给他。今夜他们夫妻二人独自在酒馆用膳,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娘子,可惜我在家所剩的日子不多。否则,我定会时时带你去酒馆品尝美食。”陈启则突然食不知味,惋惜地叹道。

“郎君请放心去服役吧。只有国家安定了,才会有咱们老百姓的好日子过。若是国家动荡不安,咱们或许连饭都吃不饱呢,更何谈来馆子里消遣?等仗打完了,你我再享乐生活也不迟。”

“可是金兵英勇善战,我朝帝王却昏庸无能,不知这仗打到何时才能到头……”陈启则无奈地摇了摇头。

“郎君,小心被人听见!”刘婧非常紧张,连忙说:“好了,咱们也该回去歇息了,奴家还要回家为你打点行李呢。”

陈启则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与刘婧都相当珍惜。他本想与她促膝长谈,直到天亮,可惜却是力不从心。他只是与她说了几句话而已,便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这一觉醒来已是天明。要面对的事情,怎么也逃不掉。他没有忘记,今日便是他要去服役的日子。

“娘子,你会……等我回来吗?”陈启则惘然若失,说完又觉自己本不该说这样的胡话。

“傻瓜,你是奴家的夫君,奴家能不等你吗?”

“唉,只是这一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娘子,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还是离开陈家吧。”陈启则眼里有泪光,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刘婧皱起眉头,心中也在暗暗害怕,却仍要自我安慰:“不会的!郎君你一定会平安归来。我国地大物博,兵力雄厚,像金国这样的小国家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希望如此吧!娘子,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来。”陈启则紧紧地握住刘婧的双手,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

“唔!”刘婧用力地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于苍凉的晨雾之中。

陈启则这一去,陈父立即就病倒了。只是小小的风寒竟引发他病得起不了床,终日咳喘不止。其实他或许得的是心病,这心病治不好,身体无论如何也没法康复。这也难怪,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家里唯一的独苗,这次去了从军,万一有什么噩耗,他陈家可就断了香火。事关重大,怎能不让他愁肠百结?

陈母失去了儿子,心里也不好受,还要日日照顾病榻上的老伴,此时也是心力交瘁。家中的生意就全落到了若兰的肩上,由于若夕年纪还小,生性急躁,根本帮不上忙。若水无暇顾及家中的膳食,也要抽去帮忙,这做膳食的活就全由刘婧来包办。虽然身心俱疲,可她还是挺过来了。

转眼已是惊蛰,刘婧已在陈家待了两个多月。陈母看到刘婧的肚子一点都没有动静,满是鄙夷之色。有一次,刘婧见陈母拉上若兰到房里几个时辰都不出来,似乎在谈论着什么重大的家事。

这一日,大家在用午膳时,该来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刘婧觉得今日确实有些异样。平时为首的长工张炳只能在偏厅里用膳,这会竟然与主人们一起入座。另外两个小工照常在偏厅里吃他们的家常菜,按照惯例,他们只能吃一荤一素,还有二两米饭。

见婆婆与三位小姑子都入座后,刘婧就把今日做好的小菜都一一摆上桌面,有腌水芥菜、生炒黄豆芽、番茄炒鸡蛋、南瓜炒肉片、青菜豆腐汤。陈母若有所思地看了刘婧一眼,淡淡地问道:“你阿翁的膳食是什么?送到他房里了吗?”

“今日还是清淡的肉末粥,配了一点切碎的白菜。儿媳已经送到阿翁的房里了。”刘婧轻轻地回答,随手给陈母盛上一碗白米饭奉上。

“好,你也坐下用膳吧。”陈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大家用膳时都默不作声,似乎各怀心事。只有若夕在那碟南瓜炒肉里挑来拣去,悻悻然说道:“怎么这碟菜里都没有几块荤食啊,尽是些南瓜!难道咱们家已经落魄到如此地步了吗?”

“这,这个……。今日若水买回来的食材就是这么多,还有晚膳那一顿,也要平均分配才好。”刘婧有些尴尬地解释。其实她不是不知道,自从陈启则走后,家里的生意也跟着一落千丈。那些相熟的买家欺负陈家孤苦无依,竟然以大势不好为由,拼命压低价钱。陈家女儿迫于无奈,只好任其欺凌。

“若夕,家中的生意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的经济状况已不同往日,膳食上当然应该节俭。”若兰停下筷子,白了妹妹一眼。

“也是,家中还多了一个吃闲饭的人。”若夕把火都发在了刘婧的身上。随即,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停在刘婧的脸上,让她无地自容。

若兰连忙喝止:“若夕,不得无礼!”

“你说谁吃闲饭呢?家中有谁不干活呀,嫂子起早贪黑地为大家准备膳食,也是相当辛苦的。若夕,你真是太不懂事了!”若水看不过去,竟为了维护刘婧而斥责妹妹。

若水的话语让刘婧心存感激,可是有一个人却伤透了刘婧的心。她不是若夕,而是婆婆。本来斥责若夕的应该是她,可是她却不发一言,似乎默认了若夕的言论。婆婆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张口说话:“婧儿,你吃完午膳后到阿翁的厢房里来一下,咱们有要事与你相谈。”

陈父的咳嗽还没有好,胃口也很差,老人家要恢复的时间肯定要长一些。他每日的膳食都是以清淡易消化为主,已经吃了很长时间的粥了。刘婧走进他房里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公公的气色竟然好了很多,看来是心结已开。

陈母也进到厢房里,让刘婧坐下。气氛有些不妙,连空气好像也被凝固了。刘婧知道陈母正在思考着该如何开头。于是,刘婧开门见山地对她说:“阿家,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婧儿,你来陈家也有好些时日了。照理来说,你没有差错,人也勤快,咱家是不能说你一句不是的。但是,或许是你福薄,与则儿成亲的第二日,他便接到了要去从军的御旨。你我都心里有数,他这一去指不定哪天能回来。咱们也很内疚,白白让你当了活寡妇。他是我的儿子,我的心里可是比你痛上千倍的。”陈母喝了一口茶,顿了顿又说:“唉,活在世上,有时很无奈,必须要接受现实。要是我与你阿翁一样也病倒了,那这家怎么撑得住啊?”

刘婧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了,不就是要她认命吗?说她福薄,似乎还怪她连累他儿子去从军了。这简直是莫名其妙,刘婧也不作声,只听她继续说下去。

“这家里的生意相信你也知道了吧。则儿走后,多是落井下石之人,没有一个男人撑住家业是不行的。你阿翁老了,又病着,别人就会欺负咱们孤儿寡母的。我想了很久,终于有了办法。刚才那个长工张炳你也见了,倒是个老实之人,相信也可以托付兰儿的终身。他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因此答应了入赘咱们家。你看你的肚子也不争气,怎么都未能留下则儿的骨肉呢?唉,如今之计也只有这样,陈家才不至于断了香火啊。”

陈母的话让刘婧气得无语。她还怪刘婧没有怀上启则的孩子,成婚才两日又怎么可能这么快。也罢,那就是她福薄吧。不过,难道媳妇娶回家的宗旨只有生孩子吗?原来他们根本没有把她当成自己人看待,没有孩子,始终是外人吧,怪不得若夕也不把她这个嫂子放在眼里了。

“过些日子,若兰与张炳就要成亲了,到时就住进咱们家。可是思来想去,你要是还在家里住,肯定是有些不方便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家里的经济窘迫,恐怕也养不起这么多人。”

陈母终于说出了本意。她的话让刘婧脊背阵阵发凉,他们陈家竟是要把她赶出去。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泪水就快夺眶而出,却被她倔强地忍住了。她不能在他们面前哭,一定不能如此软弱。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们凭什么把她扫地出门?

刘婧吸了一口气,假装镇定地说:“阿家,您的意思是要我离开陈家吗?我的名誉不要紧,可是外人会如何猜想你们陈家啊?”

“那还不简单。则儿去了从军,你不甘做了个活寡妇,自己逃了出去呗。说句老实话,陈家也不想误你终身啊。”

“婧儿,陈家对不往你啊……咳,咳。”陈父悲痛地哽咽,陈母连忙走过去帮他拍拍背。

既然丑话已经说出来了,刘婧觉得留在陈家还有什么意思?天无绝人之路,她就不信活不下去了。如今这样也好,她终于获得自由了,以前的心愿不就是能够选择自己的路走么?

在陈家,刘婧也是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了。于是,她忍住悲愤之情,对两老露出了笑脸:“好吧。既是这样,我便搬出去住了。你们要好好保重身体,请恕媳妇不能再孝敬二位了。”

他们想不到这种时候,她竟还能说出如此得体的话来,心中难免有些愧疚。最后还是陈父于心不忍,对陈母说道:“这孩子也不容易。不如把嫁妆都给回她吧,今后她大有用得上银两的地方。”

陈母看刘婧这么快就妥协了,也心情畅快地说:“婧儿,咱家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会把你的嫁妆折成真金白银全部还给你的。”

“谢谢,那儿媳先退下了。”刘婧本想不要他们的施舍,可是现实的生计问题却由不得她赌气。她一个女儿家,搬出去必须先找到住处,因此处处都需要银两。想到这里,刘婧立即回房去收拾自己的行装去了。

若水等刘婧回房后,也偷偷地跟着进来。想必她早就知道了父母的决定,只是一直好好地隐瞒罢了。她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包裹,恭敬地递到刘婧的手里说:“嫂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打开红色绸缎包裹的物品,只见里面尽是些贵重的首饰和玉器。刘婧连忙拒绝道:“嫂子怎可收下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快拿回去!”

“嫂子,这其实不算什么,就算是陈家欠你的吧!我觉得是你应得的,你大可以心安理得。”若水倒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在这个家里,刘婧知道只有她对自己是真心的。只是她俩缘分太浅,不知何时还能相见?

“想不到物是人非,我刘婧也会落到如此地步……”刘婧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嫂子何不往好处去想。虽然爹娘让你离开陈家似乎有些残忍,可是这也未尝不是好事?如今大哥去从军了,留下你孤零零一人。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当然我也不希望如此,但是人必须要接受现实。若真是如此,你膝下又无儿无女,难道你想孤独终老吗?”想不到若水说起话来,竟是如此让人信服。

刘婧暗暗心虚,其实她的话一点都没有错。若实如她所说,自己该怎么办呀?难道就此孤独终老!不,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刘婧心里还是感谢公公婆婆的,难得他们也曾为她着想,并不想误她终生。

“妹妹的话说得有理。倘若你大哥还活着,我一定会等他回来的。如今,我也只能自谋出路了。”

“嫂子,你放心。大哥若有任何音讯,妹子一定第一个去通知你。对了,如今你的住处是当务之急。如今天色已晚,你不如明日再去找寻处所。我打听到离城镇不远处有一位姓李的老妇人,她有几套闲置的农舍等着出租呢,你不妨去寻寻看。”

“妹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今后你也要多多保重啊,家里就全靠你和若兰撑住了。”

“嫂子,这个你可以放心。现在不是还有张炳吗?他快要成为我的姐夫了,有他在相信境况会好一些的。倒是你,孤身一人在外,凡事都要处处小心啊。今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刘婧望着被夜色笼罩的窗外,感觉一切都是茫然。是呀,未来的命运如何?又岂是她能知道的呢。她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也不能坐食山空,必须要找些活干,才能维持生计。”

“那嫂子也可去城里瞧瞧,指不定能找到活干。”

“好了,你不用为我担心了,我自会有出路。天色已晚,妹子快去歇息吧。”刘婧温柔地拍了拍若水的手背说。

“嗯,那妹子回房了,不打扰嫂子打点行装。”若水点了点头,飘然而去。看着那抹绿色的身影走出了门口,刘婧又陷入了对未来的思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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