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赛儿这个人物,在历史中,被提及的次数并不多。之所以让马响心惊,乃是关于她的故事,马响在很小的时候,就曾听过,而且印象深刻。这个故事被深埋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此刻突然触及,他心中不免觉得震撼。
唐赛儿的故事,是马响的爷爷讲给他听的。那时候的马响,还只有几岁。他记得,当时爷爷一副很自豪的样子。因为,唐赛儿也是山东人。唐赛儿领导的农民起义,不过是昙花一现。但明朝廷始终没有捉拿住她,这因而成了历史上的一桩悬案。人们都在传说,唐赛儿隐入了寺庙,从此不知所踪。
在这山峰之颠,这略显寂寞的遇仙寺里,马响竟突然地与那个传说中的女人,相逢了。
此刻,正是一日中的正午时分。外面,阳光灿烂;而这间庄严的偏殿里,却是暗影沉沉,不见一丝明亮的日光。唐赛儿隐在暗影里,英姿飒爽,朝气蓬勃。无需什么日光,她便是这阴沉殿阁里的日光。
塑像不知是哪一年塑成,马响是外行,只觉得这塑像很有一些年头了,是保存十分完好的古代之物。这塑像者,不知是何人。要么,他技艺实在精湛;要么,他是唐赛儿的忠实粉丝。不然,这塑像不会如此生动,宛如活人一般。
马响注意到,唐赛儿像前,摆放着许多新鲜的水果,还有鲜花。数量之多,超过了前殿中任何一位佛。看来,这里,才是尼姑们祭祀的重点。前殿的弥勒和观音,不过是掩人耳目。
这里,一定是游人稀少。马响进来时,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但后院与前殿之间,是有一道门的。
马响望了望殿外,树影森森,除了他,没有一个人。只能如此解释,今天与唐赛儿的相逢,一定是尼姑们的疏忽造成的。在平常的日子里,这里至少是不大愿意向游人开放的。
时至今日,唐赛儿早已不是通缉犯。相反,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她还是一位女英雄。她大可不必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这遇仙寺和伏虎寺比起来,如此落寞。如果住持想要门庭兴旺,只需抬出唐赛儿这块招牌即可。打着唐赛儿的旗号,哪怕遇仙寺再高再陡,只怕也会游客盈门。到时候,只需将这塑像群搬到大殿就行了。
但是,这里的住持没有这样做。前殿与后殿的风格如此迥异。再看这里的幽静,这婆娑的绿影、馥郁的花香,分明,尼姑们是在坚守某种东西。
马响相信,这里,正是唐赛儿出家的地方。她可真是会选地方啊!在几百年前,交通不便的情况下,这遇仙寺,当真就是与世隔绝的。莫说是官兵,便是这周围的山民,又有几人能发现一个新来的女尼?
马响仿佛看到,当年,唐赛儿来到这里。她依旧身着戎装,吩咐手下四处打探消息,看看能否收拢残兵,再谋一战。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东山再起,已毫无希望。于是唐赛儿脱下戎装,正式出家。由于她是被官兵追捕的对象,因此不方便外出,只能终日困在这里。闲时,她在这庭院中看看书,在这花前,重拾那久已不做的女红。一任岁月慢慢地流逝,直到重归虚无。
带着一丝惆怅,马响离开了那座幽深的庭院。来到前殿,他看见两个游客正在虔诚地拜着弥勒佛。他们起了身,开始欣赏这殿内的各尊佛像。后来,他们跨出门槛,站在了那扇通往后院的小门前。他们往里边瞧了一瞧,随即转身,依然回到前殿。马响听到一个人说:“里边没什么看的!”
马响听了这话,内心有些暗暗的欣喜。他们最好不要到那庭院去。那里,是唐赛儿的私密场所,是幽深的,神秘的。一段往事,被尘封在那里,最好不要去惊扰她。
马响偷偷打量着在殿内做事的两位女尼。她们面色沉静如水,不喜不悲,不愠不躁。游客数量的多少,对于她们来说,好像根本就不是个问题。马响想起在伏虎寺时,见到的那位住持。她面色油润光泽,展现着极好的营养。她腕上戴一块黄灿灿的表,应该价值不菲。彼时,她正陪同一位客人走在寺中,那中气十足的声调,和谈笑自若的风度,让马响心中隐隐的不舒服。
马响对这遇仙寺的女尼,便生出了深深的敬意。也许自从唐赛儿来到这里的那一年起,女尼们就养成了谦和沉默的性格。这种性格被当作遇仙寺的传统,一代一代的传了下来。
得遇唐赛儿,使马响离开遇仙寺时,心里感到十分满足。之前上山时的寂寞和压抑,空虚和不耐,全都消散不见了。他回头望那高悬的匾额,“遇仙寺”三个金黄色大字,在那门楣上闪着异样的光芒。遇仙,遇仙,这仙,当是指唐赛儿吧!
马响顺原路下山。遇仙寺上山下山,就这一条小道,别无他途。真正的羊肠山路。这是在如今,新修的山路。几百年前呢?想必搜捕唐赛儿的官兵们,就是怀疑,也懒得上山搜寻的罢!唐赛儿得以在这里安度余生。
完成了芙蓉的心愿,又偶遇了唐赛儿。那种没有生活的目的,前途不知在哪里的虚无感,再次攫住了马响。继续游览峨眉山的期望,也淡了许多。
从遇仙寺下来,马响再次汇入到游客之中。
路边有一个休息区,里边有卖吃的。更多的,是算命的摊位。摊主,是清一色的和尚。
马响有些好奇。金庸小说的影响,再次在他身上体现。和尚算命,想必是更有谱的。马响想算一算,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瞅着一位和尚,四、五十岁的样子,慈眉善目。马响决定,就找他了。
和尚果然不同于街头算命的。他看着马响,有些拿捏着的傲慢。这傲慢使马响诚惶诚恐,更觉得和尚非一般人也。
和尚让马响报了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对于马响是陌生的。他仔细想了想,穆桂英的确是跟他说起过这事儿。不过当时他并没有认真听。只记得他出生时,好像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到底是八点,还是九点,他真说不准了。
和尚神情严肃,眉头微皱,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捏了捏,掐指一算的样子。半晌,和尚放下手,开始说起来。
刚开始那几句,马响觉得和尚说得可真是准。他说:“你的父母,阳寿都不长。”又说马响会经历一些坎坷。后面的一段话,里边有一些专业术语,马响听不太懂,又不好问。说到最后,和尚话锋一转,预言马响最终会度尽劫难,得以安然度过这一生。
马响觉得有些失落。直觉告诉他,他被这和尚忽悠了。和尚的一席话,听时觉得句句在理,然而总而结之,就会发现,里边并没有多少实在的内容。
马响问和尚收多少钱?和尚屈起三根手指,只竖着大指和小指。马响一时有些糊涂。和尚便说:“六十。”马响吃了一惊。六十?这价格可真是不便宜呀。他记得许久以前,和同学一起,在学校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也找瞎子算过命,不过收十余块而已。
马响心里很有些恼火。他知道这行的规矩。算命是不还价的;什么命值什么价;命好,收得贵一些,命不好,收得贱一些。马响乖乖掏出了六十元,递给了和尚,也不称谢,转身就走。
继续往山上爬,游人又突然变得少了起来。渐渐的,马响前边,只看得见两三个人了。
马响四顾,想,难道又走到偏道上来了吗?返回去,没有什么道理。于是,他跟在那几个人后面,继续往上爬。
这一段山路,竟然漫长无比。走一截,以为已到了某处。结果又是一段同样的山路,绵延在眼前。等走过这一截,发现前面还有一截,还有一截……。
马响真是走累了。背心的衣服已汗湿。他在山路上坐了下来。
往上看那蜿蜒的石阶,它转了一个弯后,隐没在树林里,不知还有多长。一阵山风吹来,马响顿觉浑身凉透。有两个游客,一男一女,走了上来。马响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突然很是羡慕。人家有伴哪!
某位哲学家说过,“他人即是地狱。”这话意思是说,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也是一种幸福。可是,两个人在一起,至少可以说说话呀!
如此一想,马响心里就灰暗了下来。身上凉意渐浓,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又开始攀登。
依然是遥遥无尽头。仿佛是又攀登了一个遇仙寺。
又登了约半个小时,马响确定,这段路程比去遇仙寺还要漫长。去遇仙寺的山路很开阔,还可以远眺一下山景。可是这里,除了丛生的杂树,还有这山路,就看不到什么了。
马响回首,看看走过的路。前路杳杳,后路茫茫。退回去,已是不可能。如同他不能退回山东去。停在这里,也不行。天黑了怎么办?这峨眉山的夜,气温一定极低。冻上一夜,就算不死,也只能剩下半条命。马响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前进。
马响继续前行。在孤独地又爬了约半小时后,他看到了路边的一块石碑。碑上大书三个字:观心坡。
马响心中一动,又不由微微笑了。观心坡,这名字当真取得好!这一段长长的旅程,是需要毅力才能到达的。走这一段路,就如同当了一回苦行僧,进行了一次小小的苦修,品尝了一次修行中的寂寞滋味。
看来,我还算经受住了一次考验。马响想。他的心情又轻松愉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