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降临,城市里的灯,陆续亮了起来。马响的工作,还没有着落。
他的两条腿,走得又酸又软。从下火车,他就一直在行走,直到现在。不知道总共走了多少路程,也不知道走到了深圳的哪个地方。后来,马响看到了一家药店,上面的招牌写有“南山区”几个字,才晓得自己是在深圳的南山区。
这一天,马响几乎又没吃什么东西。惶恐和不安,使得他失去了胃口。正好可以省省钱。
城市里越来越亮的霓虹灯,不允许马响再继续走下去。到哪里去过夜呢?一家又一家豪华的大酒店,从他身边往后退去。规模小一点的旅馆,对马响来说也太奢侈。挑来拣去,马响选择了一家家庭旅馆。
这家旅馆连招牌也没有,只在墙壁上写了两个大大的、红色的“旅馆”字样,且字迹潦草,一看就是自家写的。这样的外形,房费自然不会贵到哪里去。
“单间四十。”老板娘这样告诉马响。马响问:“与人合住的呢?”
老板娘大概是见惯了打工仔,所以对马响并没有轻慢的态度。她依然态度亲热,说:“两人间,二十一位。四人间,十块一位。”说话干脆利落,嘎嘣儿脆。说完了看着马响,等着他的回答。
这个价格,在深圳这种地方,应该已经是极低的了。住宿的环境,不用老板娘介绍,马响也能想象得出大概。马响决定豁出去了。他问:“四人间还有没有?”
老板娘说:“没有了。”
“那二人间呢?”马响又问。
“也没有了。”老板娘回答,依旧很礼貌,眼神里透着期待。她的旅馆就是专做打工者生意的,再寒酸的客人,她也见过。顾客就是上帝,哪怕这上帝衣衫褴褛。只要能从上帝口袋里掏出钱来,她一贯是热情的。
马响笑道:“那我只能住单间啰!”
老板娘也笑道:“先住单间吧!等有了合住的,我通知你。”
看来,她是觉得,马响会在这里长住。
马响说:“好。”
房间里果然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小得连转个身都费劲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头一个小床头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墙壁上东一块、西一块洇着水渍,房顶上有大块的吊顶,已经消失。脏兮兮的墙壁上,石灰剥落成斑斑驳驳。
这是马响住过的最差的房间了。
马响一阵心酸,什么时候,他竟沦落至此了。
交了房费,马响独自坐在床沿,发了很久的呆。本来睡意朦胧,但这样的床铺,让他没有躺下去的欲望。
第二天起床后,马响问老板娘,这周围能找到工作吗?
老板娘依旧彬彬有礼,她说:“这儿附近就有一个人才市场,你可以去那里问问。”
马响感受到了她的客气,还有那不经意的冷漠。这种冷漠,有时候比直白的鄙视,还要令人难受。
她的客气,也就到此为止了。一个外乡人的生死,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马响往人才市场走。这地方离小旅馆不远,一会儿他就走到了。
市场里,马响果然看到有一群农民工,正坐在那里闲聊。他们有的坐在石板上,有的就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他们大多数是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都不讲究,一看就是打算来深圳找粗活干的。除了他们这一群人,市场里再不见有其他人。一个很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正滚动播放着红色的字体,都是招工信息。马响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烦躁。那些信息滚动的速度有些快,马响还没看完,就闪过去了。且那些招工单位,他完全不知道在何处。
那群农民工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揶揄的意味。马响想,他们大概都是工作已有着落的,此刻正等着人来接他们吧。看他们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着急。他们看起来都互相熟识,应该是一个地方来的。
马响有些羡慕他们。他们是一群人。而他只有孤零零一个。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城市里,一群人总要好过一个人。
马响逼着自己耐心看招工告示。他拿出手机,将其中的一条信息拍了照。上面的电话号码,他只有拍下照,才能用得上。
那是一家木器厂,要招一名绘图工。工资开得很高。马响认为这个工作,不会太受累。以前他学过一阵子画画,自认为画得还不错,想必能派上用场。管他呢?先联系了再说。
令马响高兴的是,电话一打就通了。对方是个甜甜的女声,听了马响的诉说后,女声让他明天过来面试。马响说:“今天不行吗?”
女声说:“今天不行,请你明天来。”没有理由。
马响只好挂断了电话。
这一晚,马响依旧住的是单间。合住房依然没有空位。
这一天,马响早晨吃了一个馒头。临近傍晚时,泡了一桶快餐面吃了。到晚上睡觉时,他觉得饿得难受。他竭力忍着,心想,在找到工作、拿到工资之前,他必须改掉按时就餐的习惯,饿极了,就且填一填,能挨就挨。
女声说的那个地方,离小旅馆很远。马响在出发前,询问了老板娘。老板娘锁着眉,想了一会儿,才告诉他大概的位置。
公交车是必须要坐的,因为路程太远。这个钱不能省。
马响一路走,一路问。有的人对他很热心,有的人则摇摇头,不发一言,快速离开。
在一条马路上,他截住两个女孩问路。谁知,马响只来得及“请问……”两个字出口,那两个漂亮时尚的女孩就像躲瘟疫一样,将头一低,快速绕过了他,嘴里还发出一两声低低的惊叫。仿佛马响是一个骗子,或者是一个人贩子,她们只要靠近他,就会遭遇危险一样。
马响一下子尴尬、羞惭到了极点。他从未遇到此种情况。他自认为是年轻的、英俊的、风度翩翩的,竟然女孩子见了他,像见了鬼一样。马响的脸涨得通红,心情跌落到了谷底。他拿着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那张脸还是以前的样子嘛!虽说神色有些落寞。难道,他的孤独会使他形象大变?
马响换乘了三趟公交车,渐渐的便有些迷失方向了。回不去小旅馆,倒是不可怕,反正他的行李都背在身上。但是找不到木器厂就很可怕了。他不能让别人认为他不讲信誉。说好的今天到,他就一定得今天到。
马响在这片城区里兜兜转转,总算在木器厂下班之前到达了。
马响见到了面试他的人。他是一个说话很亲切的中年男人。他脸上的微笑,消除了马响内心的紧张。他问了马响一些问题,马响老实回答了。他人生历程简单,内心坦坦荡荡,因此有问必答,无需隐晦。
中年人对马响似乎还是满意的,除了马响的文凭。但是年轻就是一种资本,马响的可塑性,还是很强的。
面试官很有礼貌地请马响回去,三天之内等通知。
马响有些失望。如果此刻,他的工作就能定下来,该有多好啊。
离开木器厂,马响茫然地走在街头。
今夜,他将在哪里过夜?
钱包里的钱,还够马响住一晚豪华酒店。但是,明天呢?后天呢?如果木器厂不给他来电话呢?
绝望的情绪,笼罩住了马响。他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还在簌簌发抖。离开家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害怕过。但此刻,他害怕了。他想家了。他万分地想念家中那张温软的床了。
此刻回家去吗?家中已空无一人。也许二姨和三姨已将房子租出去了,现在家中正住着陌生的他人。
马响摇摇头,嘲笑起自己来:怎么能够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家呢?自己不告诉任何亲人,玩消失,那就玩出个样子来。如果这个样子回去,叫亲人们怎么看?他们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个极其不懂事的、不值得同情的坏小子。
马响的一颗心黑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亮。他漫无目的地走,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天已经黑下来了。城市里各有主人的灯,又渐次亮了起来。是的,马响认为那些灯都有主人,连路灯都不属于他这个外乡人。
几个人影进入了马响的视线。这些人正在一座老式立交桥下,打开自己的行李。他们看起来衣着比较整齐、干净,并不是流浪汉。
马响放慢了脚步,看着这几个人。他们有四个人,清一色男性,年龄约在四、五十岁之间。马响看清楚了,他们在“铺床”。不断的有行人、车辆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完全无视。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子,一头黑发很服帖地趴在头上,他细心地用一把秃了的小扫帚,扫干净了一片地,先铺了一床篾席在地上,然后在席上铺上被褥。他很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床”,然后坐在了被子上,喘了一口气。
马响脑中灵光一闪。也许今晚,他不用花钱住旅馆了。
马响的身旁,正好有一条水泥做的长凳,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坐了下来。其实他只需要这一条长凳就行了,躺下来就成了一张床。而且深圳的天气这么温暖,想必夜晚也不会太冷。
当然,深圳的公共场所还有很多,马响的住宿地,不限于这条水泥长凳。火车站、公园、广场,哪一个角落里不能容纳他一晚呢?
马响决心不再轻易动用那仅剩的几百块钱,今晚,就体验一把露宿街头的滋味吧!
他开始搜索他今晚的住处。
他继续往前走。走不多远,竟真看到了一座公园的大门。
马响思考着:公园里的凉亭、楼榭,此类的建筑很多,随便找个避风的旮旯就可以了。可是,当他走到公园大门口,才发现公园的大门紧闭着。马响懊丧地拍了拍脑袋,暗骂自己糊涂,都这么晚了,公园怎么会还开放呢?
又走过了商场,高大的写字楼,建筑工地,城市小广场,马响没有发现一处令人满意的地方。渐渐的,他觉着了凉意。也是,夏天已经过去,现在是秋天了,风变凉了。
马响禁不住又焦躁起来,竟找不到一个避风的过夜地方么?
远处三个熟悉的红色大字,跳入马响的眼中。那不是火车站吗?他就是从那里踏入深圳这块土地的。想不到,他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这里。
于是目标锁定,马响朝火车站进发。今晚,候车室,就是他的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