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日子过得很快,高妙姜身子好了许多,大夫诊断说脉象平稳,可以启程,但路上不要太过劳累。金晟欢天喜地,着人整装待发。
田玉薇也默默的收拾行装,还去和那看不上她的许大人道了别。临行前也特意跟姑父姑母说了要去丹枫斋辞行,谁知道还没出府门,就听丫鬟说他和夏家的少爷都已经到了。
她刚出内院,果然见他已经焦急的在外面踱步,见她来了忙走了过去,又见众目睽睽自然不能像在丹枫斋那般拉着她的手说话,只道:“你们这急匆匆的就要走,上次见面不说月底才走吗?怎么改成月中了?”
“姑母身子大好,姑父想早日回家去让她安胎。我还想走之前去丹枫斋找你,却没想到你却先来了。”
“我能不来吗?说走就走。”他赌气道:“真怕你是个薄情的,连道别都没有,一走了之。”
她脸红了:“我怎么敢?”
“不敢就好。”他满意的露出笑容,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这个给你。”
“什么呀?”打开一看:“袖箭?”
他点点头:“防身用的。”
“你怎么老觉得我会遇上坏人?”她有些奇怪。
“这叫关心则乱,”夏明霖笑道:“他说是精心准备了礼物给你,我可没想到是这东西。送姑娘家袖箭匕首,这种事情,也只有我们少将军能干得出来。”
“去,”李兆龙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包袱,“你懂什么?此处距离平京遥远,不知道要行走多少日,行路自然是安全第一。”
那包袱被抛了来,直奔着元英而去,他喊了声:“接好。”
元英伸手接过,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瞬间眉开眼笑。李兆龙对他道:“给我保护好我家玉薇,等我去了京城请你吃好的。”
“我家玉薇……哎呦。”夏明霖打了个寒蝉。
李兆龙懒得理他,只对她道:“记得要给我写信。”
“你也要去京城吗?”她问。
“当然,你都去了,我怎么能不回去?”他笑道:“我原本觉得京城无趣才来看洛阳,这下好了,你去了京城,我自然也是要去的。以后你去哪里,我都跟到哪里,好不好?”
夏明霖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道这李兆龙平日里看着孔武无脑,却没想到说起情话来信手拈来。
“嗯。”她点了点头,有些害羞,但很开心。
很快一切准备停当,金晟派人来叫,田玉薇跟着出门上了车。她合着姑母在车里坐着,挑开帘子见李玉龙和黑云站在外面,他道:“我送你们一程。”
姑母在旁,她紧张的放下了帘子。高妙姜看得出其中端倪,先是笑了笑。继而却有些担心,只是此时不便说破。
一直到出洛阳城门,李兆龙都骑马在侧,伴着他们的马车。出城门后又跟着走了许久,见马车上了管道,才依依不舍的驻足。远远见帘子掀起,露出一个小脑袋往后看,他知道是她舍不得走,不禁心中又是一阵狂喜。他就站在那里,直到车马不见了踪迹才舍得回城。
再说那金晟一行去往平京,因为不想让高妙姜受累,一路上就走走停停,此时正是9月,酷暑已过,秋高气爽。众人欣赏着这沿途风景,倒也是一种享受。足足走了月余才到了平京。
众人先是回家安顿,休息了两三日,高妙姜命人又备了软轿,带着田玉薇回了一趟娘家。父亲绥远将军高忱带他们去见了高妙姜的祖父司徒公高允。高允时年已经90岁高龄,虚发花白,长眉飘飞,宛然一个入世的老仙人。他见到故人之后难免感慨万千,拉着田玉薇舍不得撒手。高妙姜陪着哭了一会儿,高忱劝慰了父亲和女儿良久才都不哭了。
高云叮咛高妙姜一定要将田玉薇好好抚养,又说她祖上虽然是被罚的,但后来太武帝提起此事总不免后悔,说是自己错怪东郡公了。所以这是忠臣之后,万不可慢待了。
田玉薇听的糊涂,没想到自己祖上还出过如此的大官儿?想问个仔细却又觉得不是开口的机会,就暗地里先几下了。
家待她如同亲生,吃穿用度都是同家主一样的,更请了先生教她功课,又让府中的绣娘教她绣工。她也终于弄明白了药囊和香囊的区别。还像模像样的做了一个香包,只是不知道放何种香料好,见府中一位妈妈善于调制香料就跟着学了起来。第一个香包真的做好,是在两个月后,那香包是月白色的,香包上秀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薇”字。她记得莹月喜欢在香包上绣“月”字,于是为了区别开来,绣了“薇”字。正当她看着香包颇为满意之时,李兆龙的信也到了。
这次的信写的冗长,说了不少闲杂事情。
夏明霖的父亲生了一场病,为了冲喜,他和莹月的婚事要提前了。她从前在丹枫斋住过的屋子旁的两棵石榴树接了不少果子。果子很甜,他仲秋夜就住在她的屋子里,吃了一晚上的石榴。洛阳来了不少胡女歌舞伎,喜欢敲着小鼓在竹帘子拉起来的酒肆里扭着腰肢唱歌。还说这几日许大人很忙,听说是因为洛阳的一个农户丢了牛,却被另一个农户拉回了家,于是丢牛的说捡牛的是小偷,捡牛的说自己就是捡了个绳子,谁知道后面跟了头牛……末尾他写到:“知你性懒,不爱动笔。但保平安的信总是要写的,若实在不想写,画也行。”
她白夜看晚也看,看了一遍又一遍。时而傻笑,时而沉默。足足傻了三天终于提笔给他回信,写了几个字就觉得不好,光一个称呼,写了足足十几遍。写“兆龙”有些不好意思,写“阿郎”他又不喜欢,写“少将军”怕他会一夜之间杀过来的…最后所幸真的画了一幅画。那幅画本是照着外面树上的鸟儿画的。那日她见一只鸟儿站在树枝上唱歌,另一只鸟就跑过来不停的啄它,她猜想那鸟儿肯定是嫌弃它唱的难听。但没想到两只鸟儿打着打着,竟然又和好了。她并不精于作画,只是胡乱画了几张。装入信封之前,有想了想,拿了一张纸,画了一轮明月,还画上了鼻子和眼,一张嘴笑笑的。她想对他说,自己过得不错,但很想见他。
收到信的李兆龙哭笑不得,一捧乱草里两只小鸡,还有一个大饼,她是想吃饼了吗?
但终归她是回信了,他揣入怀中,心想着下次还是让她一定一定要写字。否则别说猜意思,看都看不懂。
他哼着小曲从书房出来,去遇见了前来的侍卫。
那侍卫道:“公子,武川镇来人了,送来的信。”
撕开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堂弟李兆云送来的。那信写于八日之前,从武川镇到此,那人不知道跑死了几匹马才到了此地。
匆匆看了一遍,他心中一震,原来他的阿耶李承之在武川镇受了伤,柔然人此时正在攻打六镇,人数是镇守官兵的十倍之余。六镇如今缺兵少粮,李承之已经上书陛下希望尽快增兵。但朝廷援兵不知何时能到,如今生死关头,希望李兆龙能放下和父亲间的芥蒂,到西北六镇代替李承之,继续带领他麾下兵将作战。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对侍卫说:“通知所有人,收拾行装,明日我们就走。”
“去哪儿?”侍卫问。
“先去京城,然后去六镇。”
适逢冬日,平京地处偏北,比洛阳要冷得快。高妙姜身子渐渐沉重,但仍不忘每日把田玉薇叫到身边,督导功课,嘘寒问暖。来到平京后曾因为水土不服,田玉薇闹过几天的不适,不过她虽然不胖,却十分皮实,除此之外没生什么病,高妙姜心细,怕她第一次在平京过冬时不适应,特地让她身边的曹妈妈早早的准备了夹袄和炭火。再说冬月里就是田玉薇的生辰,满十五岁就可以行及笄之礼,也正打算在她生辰那日,替她办了,所以高妙姜日里格外的忙碌。
这一日她又想起在高家时司徒公所说的关于她祖上的事,这“东郡公”是公爵之位,乃是给有功勋的大臣的册封。如果自己的祖上真的做到如此高官,那是哪一位祖爷?她遍翻了大魏立国依赖的典籍,其中既有《太武政要》一书,这里面提到的东郡公不止一位,却都不是姓田的。难不成因为犯的错太大了,直接被从典籍上删掉了名字?想来觉得害怕却又好奇。于是想要借着姑母过问学业的时候好好问一问。高妙姜问了她功课,见她读了不少史书,又能对秦汉之事如数家珍,十分欣慰。她自己读过不少书,阅览群书之后深信史书最能让人开视听,明哲理。听得田玉薇爱看史书,自然高兴。于是告诉她家中藏书除了金晟书房里的,还有一些在慕兰亭旁的盈壁轩里。那盈壁轩是家子弟读书的地方,一楼是书堂,二楼是茶室,三楼就是藏书,虽然算不得插架万轴,但历朝历代的名著都有收藏。如今家老一代的子弟都以成人,少一代的要么还未出生,要么还未开蒙,所以只留一位年老的先生在那里看着。说完这些就打发她去看看,紧接着有贴身的丫鬟来说给夫人看脉的大夫到了。这种时候当然不便开口,她那日拜别了姑母就往盈壁轩去。
她爱读秦史,其中最爱秦皇身为质子到统一天下那一段,这其中多少名人志士,风流人物,数不胜数。只是手中这几本《春秋通摘》《秦五要》都语焉不详,若盈壁轩里有真的有更详细一定的书,定是再好不过了。
她一路狂奔到了盈壁轩,把身后的丫鬟宁儿追的呼呼大喘,直呼小姐慢点,慢点呀。她平素最喜欢逗宁儿,她胖胖的小身材不爱动弹,但嘴却不停的叨叨,平日里有事没事碎碎念。平日里要想读书清净,非得要找人带一些好吃的堵住她的嘴不可。这倒是和元英相反。元英也爱吃,只是不吃不出动静,一吃就吧唧嘴。有这二位在身边,片刻得不了安静。好在今日元英被她支出去买墨,这才没有跟着,否则甩了宁儿,还有他阴魂不散。
几步抢入盈壁轩门口,只见好大一处空房,对面的墙角堆了不少闲置的桌椅板凳,而在屋子正中,就是容得二三十个人读书的木台,那木台距离地面两步台阶。楼中寂静非常,但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就连那木台都灼灼放光。
她一抬脚就要上去,却听见身后一个苍老而有些尖锐的声音喊道:“脱鞋!”
她吓了一跳,转身却见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家那和一本书,披着一个破蓑衣盯着她。那蓑衣下的衣服倒是十分整洁。那老人家头发稀少,在头顶挽了个籫,松松垮垮的。白面无须,一脸的皱纹,眼睛却十分明亮。
她赶紧把脚撤了回来,行了一礼,问道:“可是邹老先生?”
那老头咯咯笑了,一步一颤的走过来,左左右右看了她两三圈,又咳嗽出一口老痰,从身上掏出手帕,吐了上去,包好了放回身上,问道:“怎么,老头老蚌生珠,什么时候又弄出个小丫头来?”
原来把她误认成了高家女儿,她赶紧摆手:“不是,我不姓,我姓田,金晟是我姑父。”
“姑父?”老头不信,白了她一眼:“你当我糊涂啊?金晟那小子的娘子姓高,她若是你姑姑,你怎么不姓高?”
“不是亲姑姑。”
她见那老人家颤巍巍的往前走,又见前面有个藤凳,就三步两步跑过去,抢先搬过来放在太阳能晒到的地方,要扶老人家过去坐。那邹先生“哼”了一声,甩开她,就颤巍巍的走过去,又颤巍巍的坐下。
那破蓑衣破的只剩下肩膀,以下全部烂掉了,细细碎碎的跟着他颤巍巍的抖动。她不禁问道:“老先生,天气这么好,为什么您要披蓑衣?”
“好?好个屁,马上就要下雨了看不到吗?”他呵斥道:“平日不读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知道走马斗鸡,赌钱逛窑子。连下雨都看不出来,平日里白教你那么多,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这老先生似乎有些糊涂,不知道把她当做了自己哪一辈的弟子。田玉薇不敢言语,只是低头玩着手指,乖乖的听着。那老先生又叨叨了很久,才哼了一声道:“说吧,这次又想干什么?”
“找几本书。”她乖乖答道:“秦的。姑母说这里有。”
“读哪些混账书做什么?女孩子该读《女诫》!”好像又清醒了。
田玉薇憋着笑,觉得这老爷子甚是可爱,虽然看他年岁,比高家的祖公还要大些。怕是年过百岁的老神仙了。
“是,您教训的是。可是《女诫》,但写《女诫》的曹大家本就是个熟读史书的女子啊。所以我想,与其断章取义的读《女诫》,倒不如和曹大家一样知史明理,这样不才叫融会贯通吗?”
“你还知道班姬叫曹大家,看来没白教你。”他就是不肯给一点好脸色:“盈壁轩是你们家的,但规矩是我定的,想看书,不难,去把女诫抄三遍拿来换。”
“啊?!那么多呀。”她蹲在地上仰着头,一脸的可怜:“一遍行不行?”
“不行。”老头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然后又咳嗽了两声。
“两遍吧。写字很累的。”她一脸的可怜像祈求道。
老头依旧不松口:“少跟我装可怜,你那点小伎俩我还不知道?而且我告诉你,不准找人代抄,你那把字,哼,臭的让人难以临摹,找谁我都能看得出来。”
“抄什么书啊……”她嘟囔道:“早知道不来了……”
“四遍!”老头从凳子上蹦起来,从袖子掏出一条戒尺就要打她,把她吓得掉头就跑,变跑变求饶:“好好好,我抄,我抄。”
那老头自然是跑不过她,她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出来,正撞上了宁儿。那宁儿被她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埋怨道:“小姐,你说你跑什么……”
“快躲开……”她听得而后有呼呼风声,连忙低头,宁儿躲闪不及,一把戒尺正砸在脑门上。
那老头听得有女孩儿“哎呀”一声不禁洋洋得意,颤巍巍的追出来刚想再挖苦两句,结果一看打中的是一名侍女,拍着脑门吆喝:“哎呀呀,老喽老喽,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哦。”
田玉薇笑嘻嘻的拉着宁儿就跑,宁儿喊疼喊了半路,直到快进后院才停了嘴,因为老远的有一个长相俊俏的文生公子跟在金晟的身后,正经过花园,从她们面前穿过。
田玉薇只顾得笑,还是宁儿一把拉住了她,否则要和金晟他们遇上了。但她的笑声还是惹来了那公子侧目。
田玉薇赶紧捂了嘴,和宁儿躲在假山后不动。但弹出来的脑袋却和那公子四目相对。
那公子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行礼。然后跟着金晟走了。
“是谁?”田玉薇问身后的宁儿。别看宁儿是后院的婢女,因为平日里最爱打听,所以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
“新晋的黄门侍郎,听说姓卢。”
见金晟已经过去,她拉着宁儿飞一般的奔回了后宅。
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她想起今日那邹先生,觉得有意思。不过鬼才去抄那不知道是什么的《女诫》,还要抄四遍,大不了不去盈壁轩了。但这番打算,到了晚上就被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