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应荣走进勤政殿,皇帝早已在殿内等待。他对坐在案上的皇帝恭恭敬敬行了叩首礼,待皇帝道了声“爱卿平身”之后,便起身立在一旁。
“此次反贼得以平定,陷没的城池得以收复,卿功劳不小。”皇帝对站在他面前的大臣道,“卿知人识人,若不是卿一力举荐崔孟辰,这场干戈还不知何时才能消弭。”
洪应荣拱手道:“这都是陛下洪福,社稷神灵庇佑,也多亏前线将士忠君为国,奋不顾身,才有此次胜利。”
皇帝道:“爱卿说得不错,前线将士固然应当嘉奖,但爱卿举荐之功也不可漠然视之。”
洪应荣道:“臣只是尽一个做臣子的本分,陛下忧劳,做臣子的又岂能独自安逸,自当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嗯。”年轻皇帝点点头,脸上露出对这位忠心大臣的赞许之情。“王进忠,”皇帝头也不回的喊道,“替朕宣旨。”
只见皇帝身旁那位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宦官上前几步,用干哑的公鸭嗓子喊了声:“洪应荣接旨。”洪应荣忙匍匐在地。那位叫“王进忠”的宦官便展开手里的圣旨念道:“敕曰:兵部尚书洪应荣尽忠职守,慧眼识才,举荐巡抚崔孟辰,为国家讨平贼寇,收复失地,救黎民于涂炭,功不可没。现加封洪应荣太子太保,忠毅伯,赐黄金千两,绫绢各千匹。钦此。”
洪应荣磕了几个头,喊了几声“万岁”,便接过王进忠手里的圣旨。
“你起来吧。”皇帝仍正襟危坐在御案前。
“谢陛下。”洪应荣站起身,接着又道:“臣还有一言,望陛下采纳。”
“爱卿尽管说,朕听着。”皇帝饮了一口茶道。
洪应荣便道:“眼下各城池虽都已收复,但是反贼尚未尽灭,尤其是匪首刘三等人未被擒获,众匪徒遁入山林,随时有死灰复燃的危险,对这帮贼人,朝廷仍不可大意。而今天下疲弊,这帮人唯恐天下不乱,要防止他们扰乱民间,煽风点火,蛊惑百姓,聚众造反。”
“嗯,言之有理,”年轻皇帝略微一思索便道,“朕立刻下诏,要崔孟辰加紧剿捕反贼,务必擒获贼首。对反贼劫掠过的县城要善加抚恤,让百姓早日安心。”
见皇帝有此安排,洪应荣也舒了一口气,喊了声:“陛下圣明。”
正事处理已毕,皇帝便吩咐洪应荣退下。
此时正是申牌时分,西边天空的一抹残阳斜射入殿中,在丹墀上映出两道颀长的身影。
“朕的东西准备好了吗?”刘誉转过脸对王进忠道。
“回陛下,已经准备好了。”王进忠说着伸手入衣内,摸了摸,掏出了一个金灿灿的小盒子,将腰略微欠了一欠,双手捧着送到刘誉面前。
刘誉接过盒子,略微端详了一下。盒子上镶嵌着一颗颗小型的晶莹剔透的珠玉翡翠,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显得格外精致。他看着金盒子,嘴角露出了一丝慈祥的微笑。随即走下石阶。
王进忠手托着拂尘跟在皇帝身后。
刘誉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王进忠道:“你暂且退下,不必伴驾了,朕独自去明德宫。稍后你依然去琼华宫收拾打点一番,朕今夜仍然在那儿处理章奏。”
“遵旨。”王进忠停下了脚步。
刘誉沿着一条窄窄的石子路,在御花园的花木丛林中穿梭,走过一道道月洞,跨过一道道小桥,终于来到了皇后所居的宫殿——明德宫。
走到宫门,守候在门口的两名宫女忙道了万福。
“皇后在吗?”刘誉问其中一个宫女道。
“回禀陛下,皇后现下不在宫内,应是去了景湖边,皇后最近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去那边散心。”宫女回道。
“哦?那公主呢?”皇帝又问。
“公主和柔儿姐姐一起玩去了。”
刘誉转身下了台阶,循着一条小径漫步到了景湖边。夕阳下的景湖,湖面波光粼粼,闪着钻石般的光芒,和煦的微风吹到人脸上,显得格外舒适。
在湖畔的一个水湾处,一个衣着华丽,头戴金凤冠,身穿青鸾服的女子坐在石墩上,手里正做着一件女工。她心思特别投入,丝毫没有发觉身边有人走近。
“皇后在忙什么呢?”刘誉已走到了皇后背后,用手轻抚着她的背问道。
“哎呀!”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皇后吓了一跳,一不小心针刺破了指尖。
“啊呀,皇后不要紧吧?”刘誉也是一惊,忙捉住皇后的手仔细查看。
“臣妾不知陛下驾到……”皇后起来忙要行礼。
“皇后不要动。”还没等皇后话说完,刘誉便插嘴道。一面用手帕擦去皇后手指上冒出的一星儿血。
“不要紧的,只是刺破了点儿皮,不碍事的。”皇后看着皇帝一脸着急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微笑道。
“皇后这个时候怎么有心做起这个来了,还跑到这景湖边来做?”皇帝一边扶着皇后坐下,一边拿起皇后所绣之物——一块婴儿用的红布肚兜,上面绣着一男一女两个胖娃娃,一个个眉开眼笑,颇有福相。
“这是婴儿肚兜,莫非皇后你……”还没等皇后回答,刘誉又是一惊,眉宇间隐隐有喜悦之样。
“陛下休要取笑臣妾,臣妾哪有这个福分啊。”皇后忙插入道,双颊微微显出红晕,她知道皇帝准是以为她又怀上了龙种,才脸有惊喜之色,接着说道:“臣妾知杨淑妃有孕在身,这些日子闲来无事,就打算给将要出世的小皇子绣个大红肚兜,就作为我这嫡母的一点心意。整天坐在寝宫里也闷得慌,都快透不过气来了,景湖边凉快,所以就过来吹吹风。”
“哈哈,原来是这样,朕还以为……哈哈……罢了罢了。”年轻的皇帝大笑道。
皇后低着头,红着脸柔声道:“臣妾让陛下失望了不是?”
“这是什么话?”刘誉拉着皇后的纤纤玉手道:“朕有你这个贤内助,那是朕的福气,你自入宫以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恩威并重,把这后宫打理得仅仅有条,使得后宫不致成为朕的拖累,还给朕生了个乖巧可爱的金枝玉叶,朕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失望呢。”
皇后听了这番话,心里颇为感动,她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被人——尤其是眼前的人——这样夸过,近年来国家多事,皇帝不得不把所有心思放在治国安邦上,哪里顾得上儿女私情呢?今天丈夫偶然说出的这番话,使她听起来心里暖烘烘的,她什么也没说,只缓缓把头靠在了刘誉胸前。
皇后姓陈,名素芳,十五岁入宫,一入宫就被立为皇后,当初太后尚在人世,姑媳俩相处融洽,后宫妃子也不多,一片和谐气象。
“陛下最近国事繁忙,怎么今天倒走闲心来臣妾这儿走走呢?”
“朕正是因为近来一心扑在国事上,所以许久没来同皇后叙话了。前几日山东反贼已大定,朕绷紧的心也舒畅了些,所以今日来找皇后说说话。”刘誉一本正经地说道。
“唉,”皇后不觉叹了口气,抬起头目不转睛盯着刘誉,“陛下就只是这个原因,才特地来看臣妾的?”脸上略微显出一丝疑惑,更多的是不相信,她认为刘誉定然还有其它原因。随即嘴角又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刘誉看着皇后半笑不笑,如花儿含苞待放的脸,噗嗤一笑道:“知夫莫若妻。皇后,你是明知故问啊!朕又怎么会忘记今天是我们宝贝女儿六岁的生日呢?”
听了刘誉这话,皇后才放心地、欣慰地绽开了笑容:“是陛下自己知此言彼,明知今日是妍儿的生日,却跑来跟臣妾说那么一通肉麻的话,什么‘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来取笑臣妾。”
皇帝敛笑道:“这都是朕的真心话,不对你说,你让朕对谁说去?”
皇后道:“陛下爱对谁说对谁说,我哪儿管的着。”
“你呀!”皇帝又无奈的笑了,觉得眼前的女子此刻倒不是正位中宫的一国之母,反倒像是羞羞答答的小媳妇。
“怎么不见咱们的小寿星啊?”皇帝又问。
“她啊,整天在围我身边转,还老说父皇怎么没来,是不是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我都被她问烦了,让柔儿带她去玩玩,还对她说:‘等你玩累了,回来后你父皇就来了。’她一听这话,就立马拉着柔儿去了。”皇后一边说一边笑。
“唉,都怪朕不好,怠慢了小寿星。”皇帝自责道。
“陛下说哪里话,当然是国事为重。”皇后安慰道。
皇帝点点头。
“对了,”皇帝又想起了一件事,对皇后道,“朕知道你一直想回乡祭祖,这些日子以来,一来朕国事烦忧,二来山东反贼气焰正盛,所以朕一直未能同意你的请求。如今反贼大部已经平定,朕可以同意你的请求了。”
“真的?”皇后用雪亮的眼睛盯着皇帝问道,这个消息着实让她振奋。
刘誉点点头。
“谢陛下!”皇后屈膝行礼道。
刘誉一把扶住皇后道:“你我夫妻还分什么彼此,这些琐碎礼节今后都免了。你挑好了日子就跟朕说一声,朕来安排。”
“此行臣妾不想大肆铺张,还是轻装从简的好,臣妾只带妍儿和柔儿,再带几个贴身护卫就行了。”
“树大招风,你这样想确有道理,轻装简行不易招人耳目,但是皇后的安全不可等闲视之,护送之人就由朕亲自来挑选。”
“那就有劳陛下了。”皇后笑道。
“朕还有一件事要拜托皇后。”
“但凭陛下吩咐。”
刘誉把脸转向湖面,缓缓道:“皇后此次去济南府祭祖,可以顺便驾幸张承璘府上。”
“就是前兵部侍郎张承璘吗?”
“不错。”
“这却是为何?”皇后有些疑惑不解。
皇帝道:“张承璘虽在家居,却不忘朝堂,心系天下。此次山东刘三反贼起事,他不但利用自家声望,出面集资金银四十万两,献给朝廷用作剿贼军资,而且把自己儿子也送进军营,为朝廷立功,其忠心可嘉啊。”
皇后听了刘誉一番话,心有所悟道:“原来如此,有此忠臣,理当旌表。”
皇帝道:“所以朕才让皇后借此机会驾幸张府,替朕好好慰劳他一番。”
皇后笑道:“既是陛下圣谕,臣妾怎敢推辞,定不负陛下所托。”
刘誉拉着皇后的手叹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半晌皇后又道:“臣妾还有一件事要与陛下商量。”
“唉,”刘誉听后看着皇后又一叹道,“朕以为朕最近已是颇非心力了,又是外患,又是内忧。想不到你这个皇后也不清闲啊。”说道这里,他展开笑颜,又替皇后拈下了落在她云鬓上的小块枫叶残片,接着道:“皇后还有何事,说来朕听听?”
皇后道:“臣妾自然比不得陛下忧国忧民,只有一件小事。听说晋王妃上月临盆,新得一子。晋王和陛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正应该多亲近亲近,如今他喜得贵子,陛下何不借此机会,召晋王和王妃带着小世子进宫聚聚呢?”
刘誉听后心下颇感欣慰,对皇后道:“皇后有心了。朕兄弟姊妹三人,姐姐宁国长公主早已出阁,晋王封地虽在山西,但自就封之后除了例行朝拜,没有朕的诏旨,也无名义进京。兄弟同心,今他喜得贵子,朕正好借此机会宣他进宫,与朕同叙手足之情。”
皇后喜道:“陛下圣明。那么臣妾等这件事完后在回乡祭祖。”
皇帝笑道:“你呀,什么都替朕想到了,可不是朕的贤内助么?”
皇后双颊一红,抿嘴而笑。
“父——皇——”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远远地传来一阵孩童的叫声。
刘誉一听,心下一喜,忙寻声远望。
皇后笑道:“陛下的小冤家来了。”
只见蜿蜒曲折的景湖边,在金黄的夕阳斜射下,一个垂髫女童酿酿跄跄地,一路小跑着朝帝后而来。
女童后面一个宫女,一边趋着小碎步一边喊道:“公主,慢点,当心湖边。”那女童好似没听见,只顾小跑。
“妍儿,慢点儿,父皇飞不走。”刘誉笑着迎了上去,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女童。
这女童名叫刘妍,是皇帝刘誉与皇后所生之女,也是刘誉的长女,当年一出生就被封为昌乐公主,特别得帝后宠爱。
刘誉抱起刘妍,在女儿两颊上各亲了一口。
“妍儿,快跟父皇说说,去哪儿玩儿了啊?”
“妍儿跟柔姐姐一块儿去兰园荡秋千玩儿。”刘妍看着刘誉的脸,眨巴眨巴眼睛道。
“玩的开心吗?”
“开心。”刘妍用一双粉嫩的小手抱住刘誉的脖颈,又说道:“父皇好久没来看妍儿了,妍儿想念父皇。”
“妍儿想念父皇,那为什么不去看父皇呢?”刘誉捏了捏女儿的粉脸。
“我有好几次想去看父皇,母后总说父皇很忙,不让我去打扰父皇,说父皇很快会来看妍儿的。”说着也捏了一把父亲的脸。
一旁的皇后看着父慈子孝的两父母,陪笑道:“果然女儿还是同父亲亲,这个冤家,不知多少次对我说要去看陛下,都被我止住了,现在一见,更是分外亲热了。”
刘誉转过脸看一眼皇后,得意地笑了笑,抱着刘妍坐上了石墩,用慈爱的眼眸看着女儿道:“妍儿乖,父皇最近的确很忙,事很多,所以没有时间来看母后跟妍儿了,但是父皇心里一直想着母后和妍儿,现在父皇不忙了,所以就来看你们了。”
刘妍笑道:“好父皇,今天多陪陪妍儿好吗?”
刘誉看着女儿的笑脸,实在不敢违她的意,便也笑道:“好,好!”随即眼光扫到了刘妍手腕儿上的一只玉镯子,问道:“妍儿,这玉镯子是谁送你的啊?”
刘妍道:“我昨天在御花园玩儿,碰到了潘贵妃,她知道今天是妍儿的生日,所以就把这个手镯送给了我,说是作为生日礼物。”
皇帝听后心中一暖,仔细端详着那只镯子。
皇后道:“这镯子用的是上好的玉料,潘妃真是有心了,找个机会,臣妾会当面谢谢她。”
皇帝道:“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潘妃说到底也是妍儿的庶母,这也是她的一点心意。”又问刘妍道:“喜欢这玉镯子吗?”
“喜欢。”刘妍答道。
“今天是妍儿的生日,母后有没有做好吃的给妍儿吃啊?”
“有,母后做了妍儿最喜欢的冰糖银耳莲子羹,还有好吃菊花糕。”
“那妍儿吃了多少呢?”
“妍儿都吃完了,现在嘴巴里还有菊花糕的香味呢。父皇你闻。”说着对着刘誉的脸哈了一口气。
刘誉摸着刘妍的下巴笑道:“看来妍儿今天胃口大开啊。”随即把手伸进衣内,取出那个金盒子,递给刘妍道:“今天是妍儿六岁的生日,这个是给妍儿的。”
刘妍接过盒子,见那盒子金光灿灿,不禁脱口而出道:“好漂亮的盒子啊!”
“打开看看,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刘誉神秘兮兮地望着女儿。
刘妍缓缓打开金盒子,之间里面藏着的是一根十分精致的发簪,银制的簪身又细又长,簪头镶着一颗洁白的珍珠,如小指头一般大,晶莹剔透,又伴着一大一小两片银叶,那银叶托着珍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真漂亮!”刘妍拈起发簪,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喜欢吗?”刘誉问道。
“喜欢。”刘妍一口答道。
“让父皇给你戴上。”刘誉说着便拿过簪子,轻轻插在女儿头上。
“哎呀!”刘誉故意作出一个十分夸张的表情,似乎很惊讶道:“皇后,快看看,咱们的昌乐公主越来越漂亮啦!”
皇后正在做着未完成的绣工,笑道:“她一个小毛孩子,晓得什么漂亮不漂亮,也亏陛下费心。”
“诶,”刘誉接过皇后的话头,但眼睛依然看着刘妍,反驳道,“朕的女儿就算是垂髫毛孩儿,那也是神童,怎么会有一般孩童的年幼无知呢。”一边把刘妍抱起,走到湖边,蹲下身子道:“妍儿,看看湖里的你,美吗?”
刘妍看着景湖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咧嘴笑道:“美。”
皇后在一旁笑道:“好久不见妍儿这么开心了,在这深宫内院,也没个玩伴,陛下又不能长伴着她,也怪苦了这孩子的。”
皇帝听后叹了口气,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皇后道:“前日魏太师进宫,朕从他口中得知,他儿子魏越之妻李氏,带着儿子魏瑜回京探视公公,现下正在京中。瑜儿比妍儿只大一岁,年龄相仿,可让李氏带着瑜儿进宫走走,妍儿也好有个玩伴。”
皇后喜道:“有此等事,陛下何不早说。魏太师是皇亲国戚,陛下的姑父,不比其他臣子,既是一家人,理应多叙一叙亲情。况瑜儿和妍儿在三四岁时还在一起玩儿过呢,如今瑜儿回京了,也该让这两个孩子聚聚。就不知妍儿还记不记得她这个瑜哥哥。”
刘誉问刘妍道:“妍儿,还记得当初和你一起玩的瑜哥哥吗?”
刘妍听后愣了愣,半晌方才摇了摇头。
皇后笑道:“我就说嘛,当初两人一起玩的时候年纪太小了,哪里还能记得?”
皇帝道:“小孩子嘛,玩着玩着就熟了,这叫‘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形影不离’。”转过脸笑着对女儿道:“对吧,妍儿?”
刘妍没做声,只是微笑看着刘誉。
眼看日头已渐渐没下西山,天色稍稍暗了下来,皇后从石墩上起身,对着刘誉刘妍道:“天黑了,外边风大,咱们回去吧。”
刘誉道:“皇后绣完了吗?”
皇后道:“已经绣完了。要不咱们这就往明华宫杨淑妃那儿走走,去看看她,顺便也把这肚兜送去。”
皇帝道:“也好,朕也好久没去看她了,淑妃身怀六甲,还需皇后多多费心才是。”
皇后道:“这是臣妾应该做的。”
皇帝牵了刘妍的手道:“妍儿,咱们走吧。”
刘妍挡在刘誉跟前,张开双手道:“父皇,妍儿要骑高马。”
皇后听了蹙眉道:“妍儿,不许胡闹了,父皇累了。”
刘誉哈哈笑道:“不累不累,父皇今天高兴,来。”说着蹲下身子。
刘妍喜得蹦蹦跳跳起来,随后便骑到了刘誉脖子上。
皇后见状也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之后对柔儿道:“不用你服侍了,你先退下吧。”柔儿道了个万福,便退下去了。
皇帝架着公主,携着皇后一同往明华宫走去。
明华宫是杨淑妃的寝宫。杨淑妃本是前荆州刺史杨赐之女。兴庆八年,荆襄一带流民起义,半月内便围困了荆州。当时荆州守兵不足以抵御数万流民,刺史杨赐知城池难保,决心以死报国。只是女儿当时已被礼部选定为妃,尚未送至京师,此外还有一个儿子名靖,正值壮年。杨赐与家人合计,写了一封书信交与儿子,令她携姊奔往燕京,寻兵部尚书洪应荣,将书信交与他,说洪应荣看了信后自会对他姐弟俩有一番安排。
荆州城破前夕,杨赐寻得一匹骏马,让杨靖姐弟二人同乘一骑,连夜逃出城。临行前,姐弟俩苦求父亲共离险地,杨赐只是不从,对二人道:“我为守官,岂能临阵脱逃。只盼你二人早至京师,向陛下诉明老父我是为国死节,那时我死也瞑目了。”姐弟二人还欲再劝,杨赐拔剑出鞘,将剑刃架在脖子上,大叫道:“还不走,是要我立时便死吗?”姐弟俩不得已,只得与父亲抱头痛哭一场,洒泪而别。
杨靖姐弟走后次日,荆州城破,流民攻入刺史府衙,杨赐自刎而死,反民斩其首,悬于城楼,焚其尸。
杨靖带着姐姐,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京师。寻至洪府,将杨赐书信交给洪应荣。此时朝廷已得荆州失陷、刺史罹难等讯息,正发发兵前往平贼。洪应荣忙进宫,将杨氏姐弟逃难情形在刘誉面前细细禀明。刘誉即召杨氏姐弟进宫。姐弟二人匍匐帝前,哭诉父冤。刘誉见着杨女病容惨淡,梨花带雨,不由得激起了怜悯之心,再加之又已由礼部选定为妃,当即留在宫中,旬日便册封为淑妃。杨靖也被派往兵部供职。
荆州收复后,官军觅得杨赐首级,刻沉香木为身躯,才得以将其安葬。朝廷赐谥“忠愍”。
约莫一盏茶工夫,帝后等三人便来至明华宫前,宫里掌事太监入内通报。须臾,一位挺着孕肚,身着彩衣的贵妇由两名宫女扶持着往殿外迎驾。
那贵妇便是杨淑妃了。
“臣妾恭迎圣驾,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杨淑妃说着一弯双膝便要下拜。
皇后见状,忙上前扶住:“妹妹有孕在身,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谢陛下、皇后。”淑妃在皇后搀扶下缓缓起身。
刘誉放下刘妍,走到杨淑妃跟前,问道:“多日不见淑妃,近来可还安好?”
杨淑妃略微欠了欠身子道:“承蒙陛下挂怀,臣妾一切都好。”
皇帝和皇后搀扶着淑妃缓缓步入殿内,刘妍跟在后面。皇后对淑妃道:“你有孕在身,可千万要注意身体,饮食方面要注意滋补,有什么需要就让下人来通报我一声。”
杨淑妃微笑道:“谢皇后。尚食局每日给臣妾准备的膳食都很合臣妾的胃口,臣妾每餐吃的也比以前更多了。”她说着脸微微一红。
皇后笑道:“你现在一餐可不是吃你一个人的量,自然胃口大开,这是好事。平日里也可让宫女扶着出来走走,不要走太远,就在院内散散步,不要老待在宫内,免得闷出病来。”
皇帝也对淑妃道:“皇后说得是,她是过来人,这方面也有经验,你多听听她的意见,有好处。你这明华宫风景秀丽,多带朕未出世的皇儿到处欣赏欣赏。”
皇帝和皇后将杨淑妃扶到桌旁绣墩上坐下。淑妃一边命人看茶,一边含笑应道:“陛下和皇后的话,臣妾一定记在心里。”
宫女送上茶来,刘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杨淑妃道:“你弟弟阿靖现在洛阳担任监军使,做的很出色,洛阳守将在呈上的奏章中说阿靖为人正直,恪尽职守,上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在洛阳城防布置上出了不少好主意。甚至就连郑王也对他赞赏有加,说他少年有为,一身正气。你有弟如此,也该放心了,你父在天之灵也定感欣慰。”
杨淑妃听后不由得伤感起来,缓缓道:“臣妾姐弟二人蒙陛下厚恩,无以为报,阿靖能够竭力报国,臣妾心里着实高兴,妾父亦能瞑目了。”想到父亲,两眼不觉滴下泪来。
皇后见淑妃倏忽间满面愁容,忙陪笑道:“罢了罢了,大好日子,不提这些伤心事了。淑妃啊,你只管安心养胎,其它的事就不要多想了,整日愁眉苦脸对胎儿也不好。”
淑妃忙揩了揩眼泪,强作笑颜道:“皇后说得是,臣妾惭愧。说起来今日还是妍公主的大寿呢,臣妾这个样子未免太煞风景了。”便向一名宫女叫道:“去吧本宫给妍公主的礼物拿来。”
宫女应声入内房。
皇后朝靠在皇帝身前的刘妍一指道:“为着这丫头的一个生辰,都快把整个后宫都惊动了。”
淑妃笑道:“妍公主是陛下和皇后的掌上明珠,她的生辰不知牵动多少人的心呢!”又对刘妍笑道:“对吧,妍儿。”
刘妍只是在一旁傻笑。
不一忽儿,那进内房的宫女拿了两个布娃娃出来,交给杨淑妃。杨淑妃一手拿一个娃娃,对刘妍道:“妍公主,快来看看喜不喜欢。”
刘妍挪步到淑妃跟前,接过两个娃娃。只见那两个布娃娃一个是翩翩公子,风度无双,一个是巧笑佳人,美目生姿。
“喜欢吗?”淑妃问道。
“喜欢。”刘妍微笑应道。
刘誉见女儿对这两个娃娃爱不释手,对刘妍道:“喜欢还不谢谢淑妃娘娘。”
刘妍又转头看着杨淑妃道:“谢谢淑妃娘娘。”
淑妃搂住刘妍道:“不用谢,妍儿喜欢就行。瞧这两个公子小姐,多可爱啊,他们是一对,妍儿要收好了,不要让他们分开哦,不然公子看不见小姐,小姐找不着公子。他们会急得呜呜哭起来的。”
刘妍道:“妍儿知道,公子和小姐要永远在一起。”
淑妃笑道:“妍儿真聪明。”
刘妍望着淑妃挺起的孕肚,转脸向皇后道:“母后,淑妃娘娘是不是要生弟弟了。”
皇后道:“是是。淑妃娘娘要生弟弟了,你很快又有一个弟弟了。”
刘妍咧嘴一笑,似乎很得意。
淑妃捏着刘妍的小鼻子道:“说不定是个妹妹哦,也跟妍儿一样,是个小公主呢。”
刘誉问刘妍道:“妍儿是喜欢弟弟还是喜欢妹妹呢?”
刘妍想了想,答道:“弟弟。”
杨淑妃好奇道:“为什么喜欢弟弟啊?”
刘妍道:“因为评弟很可爱,妍儿每次逗评弟,他都会笑。”
刘妍口中得“评弟”正是潘贵妃所生的大皇子刘评,此时正在襁褓之中。
皇后不禁笑道:“到底是小孩子,没见过妹妹但见过弟弟,所以喜欢弟弟。”
皇帝和淑妃也相顾失笑。
皇后从怀里拿出所绣的肚兜来,递给淑妃道:“这是我闲来无事,给即将出世的皇子做的,胡乱绣成,淑妃不要见笑。”
杨淑妃忙接过肚兜,仔细打量,说道:“有劳皇后亲手绣制,也是我这孩子莫大的福分了,臣妾感激不尽,岂敢见笑。这肚兜做工精细,实是上等绣艺,皇后妙手,臣妾佩服。”
皇后道:“将来皇子出世后穿着合身就好。”
此时天已尽黑,刘誉起身道:“朕好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闲散过了,只可惜相聚短暂,朕此刻不得不回去处理公务了。”
皇后、淑妃忙起身。皇后道:“陛下要多注意身体才是,不可熬夜太久。”
刘誉道:“朕知道。皇后就和妍儿在这里多陪陪淑妃,后妃和睦,朕亦可无后顾之忧。”
皇后道:“臣妾明白。”
刘妍听说父皇要走,忙不迭跑到刘誉跟前,问道:“父皇又要走了吗?”
刘誉摸着她的小脑袋道:“父皇改日会再去看你。你也可以来看父皇啊。”
刘妍点点头。
刘誉又对皇后和淑妃道:“朕先走了。”说完便转身向殿外走去。
皇后、淑妃欠身行礼,齐声道:“恭送陛下。”
月光朦胧下,刘誉疾步穿墙过院,很快便来到了琼华宫。他今夜要在这里处理国务。
琼华宫座落在皇宫西南,宫苑内青翠幽静,殿前植有数百株菊花。每到秋来,这些菊花争相绽放,五颜六色,鲜艳夺目,满院飘香。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御书房,刘誉最常来的就是这里了。清幽的环境恰是读书和处理国事的最佳处所,夜里借着柔和的烛光,一遍遍翻阅着案上的文卷,累了就在内殿榻上稍作歇息,闻着芬芳扑鼻的花香,缓缓沉入梦乡。
此时王进忠早已安排好一切,桌案擦拭的一尘不染,书卷摆放的整整齐齐,灯已掌好,墨已磨就,只等刘誉圣驾降临。
刘誉进入殿门,王进忠慌忙趋步上前,匍匐在地道:“恭迎陛下圣驾。”
刘誉只随口应了声“平身”,就迈步向御案走去。就坐后,便打开一卷书,借着昏暗的灯光阅看起来。
王进忠照例在殿外侍候。
不知过了多久,刘誉突觉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完全盖过了菊花的清香。他将脸向身侧一转,见一身着薄纱的女子,笑魇如花,迈着款款地步子迎面而来,走到他身边,便娇躯一软,靠在他的肩上。
刘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俏丽的面庞,心中微微泛起涟漪,半晌方才道:“潘妃,你怎么在这儿?”
这女子正是潘贵妃。
潘贵妃轻启丹唇道:“臣妾许久不见陛下,甚是想念,所以今夜特地过来服侍陛下。”她眉目含情,一双俏眼一眨一眨的,再矜持的男人面对这样的天生尤物,哪里还能安心读书。
刘誉放下书卷,把手搭在潘妃肩上,笑道:“你怎知道朕此刻会在此读书呢?”
潘妃道:“陛下每当为国事烦忧时,不是在御书房,便是在这琼华宫,还能去哪儿?”
刘誉哈哈笑道:“你都把朕的行踪摸透了,让朕防不胜防啊!”
潘贵妃作嗔道:“陛下为何要防着臣妾?臣妾还能吃了陛下不成?”
刘誉一把将潘妃搂在怀里,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笑道:“朕巴不得你现在就吃了朕!”随即又用手抚摸着她的脸道:“让朕好好看看你,朕的爱妃,你怎么瘦了?”
潘妃道:“是吗?臣妾每日好吃好喝的养着,哪里会那么容易就瘦。”她又摸着刘誉的脸道:“倒是陛下,近来忧心国事,消瘦了许多。”
“唉,”刘誉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朕的命,当了皇帝才知道,皇帝也有皇帝的苦,虽富有四海,也得有福消受才行。”他想到近年来国家多灾多难,又陷入了沉思。
潘妃知他心系天下安危,遂劝慰道:“陛下洪福齐天,赖上天眷顾,相信天下终究会太平无事的。”
刘誉笑道:“真到了那一天,朕就带着你巡游四海,共同见识见识朕的大好河山。”
潘妃道:“君无戏言,臣妾等着那一天。”
不知不觉已近丑时,殿外漆黑一片,整座琼华宫静谧无声,一阵阵凉飕飕的风从窗口吹进来,使本就昏暗的烛焰也变得摇摆不定起来。
刘誉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潘贵妃道:“夜深了,臣妾服侍陛下就寝吧。”
刘誉扶起潘妃,携手往内殿走去。
刘誉又问道:“评儿最近可还好?没调皮吵闹吧?”
潘妃答道:“他呀,每日吃得饱,睡得香,还有个什么好吵闹的。”
二人进入内殿,相拥入眠。
清晨,潘妃一觉醒来,身旁早已不见了刘誉。她只当是在大殿处理公务,便也匆匆起身,梳妆打扮已毕,来到大殿。
只见大殿上并不见刘誉身影,只有王进忠在收拾案桌上的书卷。他见潘妃驾临,忙上前行礼。
潘贵妃道:“陛下现在何处。”
王进忠道:“陛下一早便往御书房去了。临走前让老奴在这儿候着,说是等娘娘醒来,让老奴告知娘娘自回寝宫歇息,陛下改日会亲自去看娘娘。”
潘妃叹了口气。临走前取下头上的金钗递给王进忠道:“昨晚有劳王公公派人来报知本宫陛下夜宿琼华宫的消息,这个金钗你先收下,今后还望公公时常告知本宫陛下的近况。”
王进忠接过金钗道:“多谢贵妃娘娘赏赐,老奴定当竭尽所能为娘娘效力。”
潘贵妃又问道:“陛下早早地去御书房,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王进忠道:“听说是河西有紧急军情传至。”
潘贵妃诧异道:“是何紧急军情?”
王进忠道:“这个老奴就不知了。”
潘妃没有多问,径自回寝宫去了。
刘誉此刻正在御书房召见洪应荣,问他道:“河西军报洪爱卿可知晓?”
洪应荣答道:“回禀陛下,臣已知晓。”
刘誉道:“爱卿有何高见?”
洪应荣道:“臣观此次靺葛所举,意在河西全境,既已攻占永昌,下一步必图凉州,陛下应谕示曹驸马全力务防,不可大意,时机一到,再出兵收复永昌。”
刘誉点首道:“凉州若有失,河西必然震动,朕即刻派人传诏曹驸马,叫他竭力做好防守准备。”
洪应荣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