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优雅、靡丽的昆曲在中国第一水乡的古戏台悠悠飘荡，又把我们吸引到周庄。为研讨如何把昆曲与周庄像《牡丹亭》里的一对恋人那样，在银幕上组合成戏，我和萧秋已多次在这里徘徊踯躅，冥想苦索。
昆曲中的水袖，轻灵飘逸，婆娑弄影。她是优伶的柔软而又灵动的眼神和肢体语言，是旦角的延伸的手臂和生命的翅膀。听罢《游园》日已暮，在依水而筑的古镇饭店用鲃鱼、白蚬呷酒后，觉得脸热微醺便出门兜风，想到哪里走走却又找不到什么新去处；正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往回走时，朦胧间似听得有人在轻唤：“不要走，跟我来！”一个嗲溜溜、糯嗒嗒的声音，吴侬软语，就像刚才舞台上的杜丽娘伸过来一条手臂，不，甩过来一条水袖，牵着我向前走去。她是谁？真是杜丽娘，还是哪里来的眉清目秀的古典绝色女子？我迷糊了。少顷，忽觉那袅袅的、飘飘的水袖，变成了长长的、玉臂也似的水巷；一会，那盈盈的、会舞蹈的水袖，好像又变成了弯弯的、会唱歌的小河。她牵着我晃得儿、晃得儿地沿着充满江南情调的绿水碧带，留下一串涟漪……
尚记得，我曾被那明代戏曲家梁辰鱼《浣纱记》中那位吴王宫里人的水袖，从六朝古都南京，牵到姑苏城外的吴国城楼，又牵到十里洋场上海滩的电视台与电影厂的摄影棚和录音厅，再牵到国际大都会香港……但是，看惯了维多利亚港湾的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和外滩两岸摩天大楼的繁华、喧嚣，一听到从水乡泽国传来的那被水浸绿、被雨泡嫩的清婉妙音，不免会触动天涯归来的游子情弦。自从晚明时期，中国剧坛随着昆腔新声的崛起，那一代抱负宏伟的昆山文人和曲师，使词采炫耀、清丽迷人的昆曲自民间传到皇室，风靡九州，尽人皆爱。就像今日香港之“舅少”（歌迷），只要哪位歌星用粤语引颈一歌，就会四处响应随曲相和；当年的昆曲“粉丝”也是这样每年八月中秋都拥到苏州名胜虎丘聚会，“水磨调”一唱艳惊四座，趋之若鹜，盛况空前。直至千禧年后，又多次举办规模非凡的苏州虎丘中秋曲会，其间恰逢世界文化遗产大会在苏召开，昆曲、苏州园林和周庄均先后入选“世遗”行列……
哦，说起这“百戏之祖”昆曲中的水袖，不但将从小就在媚香楼经苏州曲家苏昆生教习的秦淮名妓李香君，和“秦淮八艳”中的其他佳丽牵进艺苑；还有从小在苏州玉峰教坊习练的陈圆圆，这位倾国名姬也常在觥筹交错间挥舞水袖，饰演昆曲欢娱助兴，唱得听众销魂落魄。包括富甲江南的沈万三每当出海通番回到周庄，摆筵款待当地的达官贵人和诸亲好友来到勾栏舞榭，由家班中的女乐声伶侍陪，还敞开正门抬着轿子去请文人雅士顾阿瑛及高则诚等人，各带了昆班来演唱他们摒弃功名、感慨人生的作品；席间，魏良辅吹曲教习众雏伶梦回莺啭，舞裙飞旋。连民国时期留学哈佛的顾一樵和梁实秋、冰心（谢婉莹）、谢文秋等学子才女，也被《琵琶记》中那赵五娘和丞相之女牛小姐的水袖，牵到波士顿演出该剧招待外国朋友观看，当时还专请正在纽约留学攻读美术的大诗人闻一多赶去设计布景与服装呐！想必那穿在两位女票友身上的水袖，一定翩翩悠长，飘飘欲仙，致使那番梨园翰墨至今仍袅袅萦香……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伴着杜丽娘的呖呖莺声，那别有风情的水袖又拂动起来。她是水中的波痕，河中的泓影，岸边的清涟；更是爱的抒怀，情的舒展，人性的宣泄。她吟唱的“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其实也是对周庄的撩人春色的恋情！暮色中，我发现远处一座石拱桥的桥洞中猛孤丁地跳出了半个圆弧，渐渐升起成球形，离它越近它越扩大，再近，再扩大，最后变成了一盏大得撑破桥洞的鹅黄色的大灯笼；它和古镇上家家临水而挂的一串串小灯笼遥相辉映，煞是好看。不一会，前面又出现另一座小些的石拱桥，变换了位置和角度看那桥，却见半个桥洞在水上、半个桥洞在水中，两相连贯，跟初升的圆月错叠起来，可真是另一番奇观！……
袅袅水袖又牵着我贴着一家家的窗根儿迤逦而行。忽听得“扑通”一声，一只吊桶从旁边的窗口抛下来——幸好不是潘金莲的晾衣竹竿从窗口掉下来，否则打在什么人头上也许会闹出笑话来。哈！一路上，只见岸边院门里那一枝枝夹竹桃从漏墙花窗中探出头来向我微笑；河埠头不知哪家的新嫁妇端着刚洗好衣裳的脚盆、棒槌回首对我点头致意；水巷边一棵老枯树弯下腰来与我握手；躲在石驳岸边缝隙里的小草竖起耳朵在偷听人们的絮诉……此时，河对面摇过来一只早晨出来卖完菱藕果蔬，又从街上买了卤菜回家吃夜饭的小船。刚打过招呼，骑楼那边仅剩的明清古人披着长须拄着藤杖想与我贴耳叙谈；而桥栏石阶间斑驳的苔藓似在向我抛来昏暗的媚眼……我仿佛看到那历经百年劫难、世间沧桑的水巷中，倒映出多少为着尘世欲望而争夺、厮斗的灵魂，最后几度繁茂，几度辉煌，都随着滔滔河水浪淘波涤，千古流逝……
时空跳回到1979年3月下旬。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要在该馆内建造一座中国园林，经专家考察后确定以苏州网师园中那富有明代建筑风格的“明轩”为蓝本到美国仿造。当时我应《文汇报》之约到苏州采写了《网师园风情》一文在该报“笔会”刊发；在返回上海途中，苏州报社的记者开车陪我同往周庄参观。那时的周庄虽然“养在闺中人未识”，但它那淳朴、浓郁而又保留明清格调的水巷、民宅，那特色鲜明的石桥、古镇，必然也会被选景“出口”，让更多的海外朋友在大洋彼岸领略周庄的风采，让更多的天涯知己慕名前来周庄寻访真迹。果然，没过几年，因为一个偶然促成了必然，陈逸飞的一幅画到海外兜了个圈子，使周庄一夜之间名闻天下。又过几年，欣悉一度沉寂的苏州昆剧院经白先勇打造的青春版《牡丹亭》在京沪打响并轰动美国百老汇后，又进军曾经“日不落国”辉煌鼎盛，却又殖民统治中国香港百年的莎士比亚故乡、世界表演艺术中心——英国伦敦，而且雄心勃勃地到希腊悲剧的诞生地参加雅典艺术节，古老的中国昆曲不仅赢得了至今仍保留皇家气派的英伦观众的眼泪，还把欧洲的计算机专家感动叫好，从此引起世界的触目关注。再过几年，张艺谋又带着巨星巩俐等一套班子来周庄拍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外景，给周庄留下了流光幻影……我又想起了周庄，想起最近见读日本坂和章平著作的《取景中国：跟着电影去旅行》，这本“伴随中国电影的一次中国之行”的书中也刊登了一帧周庄的美丽照片，只是文字简单了些……看来，我们此番的周庄电影之行，可说是恰逢其时！
昆曲中的水袖不过一尺一寸余，但牵我前行的这条水巷却长而又长。我凝望着站在船艄上摇橹的小船娘，她穿着苗条而有曲线的蓝印花布短衫，那“纤腰弄明月，长袖舞春风”的妖娆、妩媚劲儿，有点像小杜丽娘。这水袖在她手中的橹板的摇动中，搅出一个个漩涡推着碧流潆洄绵延。临近双桥时，忽听得一阵手机声响，小船娘单手摇橹，腾出另一手从衣袋中掏出iPhone 4，嗲声嗲气地攀谈起来，从她那缱蜷缠绵的音容笑貌就可猜出对方是谁了。
我的手机也响起了一阕昆曲唱段。不过这不是中国人唱的，是日本的国宝、歌舞伎大师坂东玉三郎与扮演柳梦梅的苏昆当家小生俞玖林，合演《游园惊梦》时的现场录音片段。今年6月底，第五届中国昆剧节在昆山举行。开幕式期间，这位过去曾与其祖父先后向中国京剧大师梅兰芳父子讨教过台步、水袖，对《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一往情深”，后来向昆曲名家张继青习练三年，促使昆曲走进日本的日本“梅兰芳”，在昆山的精彩表演受到了热烈欢迎。
我与萧秋的邂逅就在这次昆剧节上。二十年前，他在苏州南林宾馆工作时，因志趣相投与我相处甚熟，但后来我再去住店时新任经理告诉我，说他已到香港继承父业从事中外文化交流。这次终于在昆山重逢，得知他的艺术投资目标已从香港扩大到日本与欧洲。在咖啡馆寒暄了一番话题又回到了昆曲。“那么，这次昆曲到日本，也是你牵的线？”“可能有那么一点点间接的关系吧，不过最近受上海和江苏的邀请，有个项目正在洽谈中。”接着我们聊到了苏州，聊到了当初他在接待外宾和补习外语的空隙时常来找我交谈，表露出对吴中文化的浓厚兴趣。那天在我房间发现一本《苏州景物诗辑》后，他竟痴迷地借回家去连夜抄读，翌日来还书时对书中许多名篇赞不绝口。他说直到今天，这些人文经典还在影响着他的事业和他的人生。由此，当话语一提到“周庄”时我们就异口同声地赞叹：“这就是那些古诗的意境体现得最集中、最典型、最精彩的地方！”谈及此时激动万分，于是，我们踩着杜荀鹤的“人家尽枕河”边的小街，搭乘上张继的“夜半钟声”中启航的客船，迫不及待地扑进心驰神往的周庄。
在路上，他取出一张彩色照片：那是张厅后花园里的两只船，一只停在沿着陪弄直通到大门口的小河边，另一只刚摇到水阁旁的“箸泾”。两旁一对联：“轿从门前进，船自家中过”——太妙了，家中可行船——这独特的景致、个性鲜明的艺术生命，可让萧秋你这家伙逮住了！当时真有点慧眼识珠、惺惺相惜的感觉！……看着这照片，我说，好的，如果我们在此地举办规模盛大的“周庄曲会”，这里是报名处，第一站，客人乘的船摇进来，摇到一个人家的厅堂里，感觉如何？戏，就从这里开始：船帘掀开，风姿绰约的江苏省昆剧院头牌名角儿张继青刚从巴黎艺术节斩获殊荣回来（旁边坐着该院院长柯军和他的昆山小老乡俞玖林），还有香港巨商顾铁华，这位当年曾师从俞振飞的昆剧名票，今番来到梁辰鱼的故乡与继青同演《浣纱记》中的《合纱·泛舟》两折，一个演西施，一个演范蠡——这个后来改名为陶朱公的“商圣”，由当今实力派港商扮演，而且是来到经商赚钱赚得连皇帝也红了眼的周庄“活财神”沈万三的家乡，可谓台上台下，古今衔接，戏中戏，船中船，水中水……能不撞击出火花来么？同样演西施和范蠡，当年因饰演“海霞”和专跟国统区大资本家做生意的“小老大”而名闻遐迩、风靡影坛的上海电影制片厂当红花旦吴海燕和儒雅小生梁波罗，又在上海电视台拍摄《浣纱女的传说》获得成功，片子不仅在全国播放而且在海外发行受宠……还有当年在该剧中与西施一同入吴国的美人郑旦的扮演者、那时在苏州挑遍六城门才选中的京昆美女宋苏霞，香港媒体对她也颇多赞词（现在她当了苏州市文化广电出版局社会文化处处长、苏州市剧协副主席），这回可成了理所当然的“东道主”——安排这几组演员同时来参加盛会，同时来参观周庄，是否别有意义？
“好极了，有戏！到时候给我留个镜头：我请他们喝Coffee（咖啡）和Cocktail（鸡尾酒）！”接着，萧秋对我说：别忘了我们苏州的大画家唐伯虎，这位“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有文采，有卖点！他认识香港的电影喜剧之王——周星驰，拍了部搞笑片《唐伯虎点秋香》一举获登票房榜首。他说他可能把两套同名影片的“主创”：港版的“星爷”与巩俐，沪版的黄晓明、张静初、任贤齐等明星都请来。还有在香港获评影后与影帝的一对伉俪——刘嘉玲（也是苏州人）和她的“苏州女婿”梁朝伟，也可发帖子……到时候可能带上一帮朋友来呢！“有一位专门为‘香港小姐’评选投资的大佬、我的表兄也会过来的。”他说，“香港的女明星大多是先当‘港姐’再拍电影的哦！反正这对古镇的发展不无裨益的。还有日本和欧洲方面，也打过招呼了……”看来他真不愧为国际商都培训出来的人才啦！
袅袅水袖牵着我回到月色下的水巷。本来萧秋要和我一同来拍曲听乐，倚棹赏景的，可惜刚才在饭店碰见了从外地过来找他的外国朋友，唠上了……
此际，月移花影。小船娘和那个小伙子在船艄上摇橹扭绷，谈笑自如。小船晃得儿、晃得儿地往前摇去……汤显祖说他写《牡丹亭》是“因情成梦，因梦成戏”；那么，我们之写周庄呢？朦胧中，似有一个清纯秀丽的女子在轻声哼起一支很好听的船歌，那旋律像是既有昆曲韵味，又有大、小《九连环》的腔调，再融入些许新的时代元素，使人一听就魂飞梦萦：
上有天堂呀下有苏杭
中间是周庄，江南水乡最美最精彩的好地方……
随着这部影片的主题曲，那袅袅的水袖，在长长的、弯弯的、会歌会舞会说故事的小河中，牵我过双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