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王朔
那天我的母亲说,只要上天再给我五年,能够亲眼看着你成家立业,我就知足了。我一时语塞,一向油嘴滑舌的我竟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反过来却云淡风轻地说,这没什么,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总归是要死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着趟了下来,似乎有一股热流不知不觉地汩汩流动,真的好没出息,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声嘶力竭地哭出来。
那就试试吧,我勉为其难地说道。
换作以前,也许我会上纲上线地和母亲争个面红耳赤,她先是泫然欲泣的样子,然后实在绷不住了,直到眼泪哗哗啦像小溪一样,终于把她气哭了,她躲到一旁气着直跺脚,任凭眼泪肆意地流着,看着她难过的劲头我感觉胜之不武,既懊悔又倔强地说不出话来,末了,她只剩下一丝气力,浅浅淡淡无所谓地说道:“算了,随你的便吧,只希望你不要拿父母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我抬头望向天空,不停地眨着眼睛忍住不哭,同样说不出话来。
我想起了以前,以前那些口无遮拦毫无意义的争吵:
你怎么总是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我是你妈,我不管你谁管你!
你配么?
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都过去了。
你过去了!我永远过不去!
上一辈人的事情为何你总是耿耿于怀!
你们的荒唐伤害到我了,我绝不原谅你们,绝不!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我们的事情与你何干,即便有错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我懒得理你,你不要和我说话。
噢……
后来她老了,我们也吵累了,再后来她甚至没有了眼泪,只剩下了一句噢……
我也失去了任何情绪的表达。
有一阵子她的更年期犯了,她并不承认这一事实,总是没玩没了地絮叨,我没声好气地说:“你出去罢,我和你无话可说。”她像犯了错的猫咪蹑手蹑脚乖乖地关上了门,脸色一阵红一阵紫地出去了。又偷偷在门缝里里探出头,指了指桌子上的苹果,她知道我喜欢吃苹果,我翻了个身,说了一声知道了。她心满意足地便轻轻地关上了门。
有时看我心情不错,她便趁机没完没了地絮叨起来,我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起来,她尽是回忆儿时的事情,我感到厌烦。
“你小时候还蛮可爱的,白白净净的,所以叫你小猪,可是你看看现在,照照镜子么,越长大越像一棵歪脖树,越长越难看。”
“哦?”
“一脸的疙瘩就不必说了,关键牙齿还长得的难看,小时候白白嫩嫩的多招人喜欢,现在一副二流子相,怎么瞅怎么难看。”
“儿不嫌母丑,你可倒好,母还嫌儿丑么,难道我不是你下的蛋么?”
“你懂什么呀,知子莫若母,你看看你现在,邋里邋遢的,没精打采的,多愁善感的,失魂落魄的,还整天唉声叹气,臭袜子满天飞,早上不洗脸,晚上不刷牙……你这样的能找到对象真是烧了高香了。”
“那有什么,我玩得就是邋遢帅。再说,我有了对象自会收拾的干干净净。”
“这话没假,羊屎蛋子一面光,你就是这种人。我都能猜到,将来你要是有了媳妇,肯定打扮的油头粉面利利索索的,然后三不六九上门没命地巴结丈母娘。”
……我撇了撇嘴。
“不过,你还是有优点的,你身上有一处特别好看。”
“是我的眼睛么,我的眼睛会说话。”
“你的眼睛那么小,和闭着也没啥区别,鬼精鬼精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小眼睛一转就知道你没憋好屁,哪里好看了,能看见天空么?”我又撇了撇嘴,她接着说道:“是你的眉毛,有点像女人的眉毛,总之我说不上来。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很像你的祖父。”
“哦?”
“你的祖父是一个地主,一个沉默寡言、精明能干的人。”
“您这是在夸我么?”
……
暮秋,她打来电话,悲伤地说:“难道我不知道么,我早就有预感了,旋风被送走了,家里也收拾的干干净净,他还给我做起了饭,你们当我是傻瓜么。”
有时我感到烦躁不安,深夜仍就喋喋不休地说:“不行算了吧,这个姑娘不太合适,您快别折磨我了。”
“孩子,你怎么总是为小事烦恼呢,你看你老娘,生死都看破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我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我羞恼地无地自容。
……
开春的时候,她兴致勃勃地说:“哦,小伙子,今年是本命年咯,本命年嘛,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就是无喜便是忧。我让你姐那个没良心的给你买几件大红的衣服。”
她又开始没命地发快递,生怕我饿死在外面,得知我要做饭,又没命地发锅碗瓢盆,甚至连刀都寄了过来,有一次快递上写着:“宝贝儿”两个字,我欣喜若狂地以为哪个妹子暗恋我,苦苦思索了一天,顺便告诉了我的母亲,她撒着娇说道:“宝贝儿,没有姑娘喜欢你的,是我发的呀。”
“宝贝儿,多肉麻呀,害得我空欢喜一场。”
“那有什么,难道你不是我的小宝贝儿么?”
有一位阿拉伯诗人说过:
我们的孩子只是
行走于地的我们的心肝
没过几天,她又来电询问我:“我交代你姐的事情她可照办了?”
“没有,给我发了个大红包,让我自己喜欢什么买什么,她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哦,那就行。”
她总是抱怨,你们什么也没有给我送过,哪怕一条内衣内裤也行啊,说着她眼里噙满了泪水。后来,我突发奇想给她买了一条围巾,她不管刮风下雨,晴天还是阴天,总是一如往常地围着,有一次还把围巾落在了卫生所,她记性不好了,满头大汗地找了半天,我说不行算了,我再送您一条。她摆摆手说,不行,我再找找吧。直到傍晚她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了,慌慌张张地专程开车跑过去,拿到失而复得的围巾后十分欢喜,像个孩子兴冲冲地对着卫生所的看门大爷说道:
“瞧,这是我儿子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