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回到故乡,看到姑妈家的婆婆正在喜不自禁地看电视剧,我问她老人家看的什么剧,她说道:喜啊悲啊的,不过是瞧个热闹罢了。
于是我又想起月光下两个佝偻着身子谈话的老人。
“嗨,老伙计,您瞧前面那个练车的小伙子,可真棒!”一个老人说道
“呵,可不是么,年轻真好。”另一个老人回道。
“唉,我年轻时就两个爱好,一个是游泳,一个是开车,到头来一个也没有实现,想想我的人生不过如此,一点意思都没有。”
“唉,唉,谁说不是呢,时间就像霹雳一声的闪电,又像早晨晶莹的露珠,一转眼,全没了。”
“现在想学吧,也没那个心劲儿,年轻的时候呢在厂子里兢兢业业的上班,父母说了一门亲事,然后便稀里糊涂地结婚了,婚后更是按时打卡上下班,咱也不是那种惹事生事儿的人哪,倏忽之间一转眼就是五十年哪,老伙计,五十年哪,然后就退休了。”
“唉,唉,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一辈子不容易哪,说给他们(年轻人)听哪里懂,好在也全须全尾没病没灾了呗。”
“唉,平平淡淡才是真,那不过是安慰人的托词罢了。不过相比之下,我这一辈子倒是没赶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倒也知足。”
“嗳!这对了,老兄,你羡慕别人快活一生,别人还羡慕你平平淡淡呢,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知足就行,知足就行,好多人就是不知足。”
“唉,我刚才还想说我这一辈子尽为别人而活了,想想也是可怜,上学的时候为父母而活,长大后为妻子而活,成家后又为儿女而活,总之没有一天是为了自己而活的,我这一辈子看了太多的家破人亡,看了太多的悲欢离合,看了太多的闹剧,就像一场梦似的,好像还没活明白,就已经快要醒了似的,刚才我还想说什么来着,我来这人世间就是瞧瞧热闹罢了,仿佛多么热闹的事情都与我无关。”
“唉唉,您比我大,我叫您一声老哥,您不介意吧?您说的很动情,可是就拿我来说吧,我年轻的时候毫不夸张的也是一个帅小伙,能歌善舞,能蹦能跳,我喜欢诗啊,什么婉约派、豪放派、怪诞派,什么普希金、惠特曼、雪莱,我通通不在话下,我那时眼界高得很哪,我家那老太太不到二十就给我张罗亲事,可是我偏要一个既漂亮又会作诗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竟然耍了单,我岂不是羡慕你那平平淡淡么。”老人激动地说着:“那个时候喜欢我的姑娘海了去了,不是咱自夸,提亲的把我家门槛都踏破了,真不带吹的,这个高挑个头,那个贤惠持家,这个可爱娇羞,那个端庄大方,哎呦卧槽,我年轻的时候像是猪油蒙了心似的,偏要一个会作诗的!唉唉,想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真是操蛋哪。”
“唉,总归是东山望见西山高,世间的便宜总不能都让您一个人占了。”
“这话不假,一点都不假,我不害臊地说,我风流了一辈子,到头来不还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么,我有什么可骄傲的,我有什么可吹牛逼的,如今连个孩子都没有,连个吹牛逼的人都没有,想来就孤独的很哪。就说玩吧,哥们儿什么没玩过,盘核桃,遛鸟,斗蛐蛐,滑冰,北海小王子就是我啊,冬泳,春天的时候北京的哪个山头没有我,北京的公园里哪个没留下我嘹亮优美的歌喉,钓过的凯子也是不计其数,中的西的洋的土的什么姿色的没见过,全他妈的没有一个会做诗,老莫咱常去,也下过海,大江大海火里海里不是没有闯荡过,可是到头来剩下什么,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您说你来这人世间不过是瞧瞧热闹罢了,今儿个我咱哥俩也没喝酒,我也掏心窝子说说,我才是来人间看看热闹罢了,我跟您这么说吧,没有相爱的人,妈的再牛逼也不牛逼,一点都不牛逼。”
“唉,唉,谁说不是呢。一个孤独终老的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想就是凄惨啊,老兄!”
“可不是么,连他妈的赌徒、恶棍,甚至小偷小摸都知道人活一生,总归要成个家,可是我却浪荡了一辈子,流浪了一辈子,放肆了一辈子,风流了一辈子,当然,也孤独了一辈子。”
“唉唉,年轻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走到哪里都是流浪。”
“老哥,那么说来说去,到底是谁来人世间瞧瞧热闹呢?”
“嗨,那谁知道,抽完这根烟我还要回家呢,再不回家我老婆子就该洗衣板伺候我了!”
“咱北京爷们还怕这个么!”
那个老哥笑嘻嘻地夹着尾巴走了,月光独自留下一个孤独的老人,夜深了,也更寂静了,他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豪放不羁地读起了海子的《以梦为马》: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
他又想起那一张张笑脸,想起了他的初恋,完美的初恋,唯独不会作诗的初恋。月光下他独自一个人哭了,不知是那皎洁的月光还是那满头的银发,今晚的月夜也更加皎洁如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