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果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咋们姑娘是名门贵女,又生得一副菩萨心肠,上辈子该是个大善人的。”
娴庭靠在棉布枕头上有些瞌睡,上辈子她若是个大善人,那这辈子也不会面临这等境地。嫁入八王府就等同是弃子,自此与沈家再无干系不说,若八王真有异动她还得自己担下一切罪责。
夜深时,翠果不放心娴庭一人在屋里睡着,替娴庭宽了衣裳捏好被角,麻利的打了地铺,在床旁睡着。
屋外,风吹得极猛,枝条吹得胡乱摇摆打得啪啪作响。屋里不过半晌传来翠果的小呼声,翠果这几日跟着府里的婆子学规矩应是很累才能睡得这么香罢。
翌日,吹了一宿的风,下了一夜的雪,院子里那一株梅欲欲开放,冷了一月可算是下雪了。
娴庭不喜欢做女红,又烦与母亲的唠叨,索性在张书匠哪儿借些书看。
张书匠见平日里调皮的娴庭突然转了性子,像是换了人,那原本不怒自威的脸更严肃了一分,又听是借书,看娴庭好似西边的太阳。
张书匠为官多年,且官拜枢密使,脑子灵光,那双黑珠子一样的眼睛瞧人瞧得准着呢。他深深叹息,却是十分慈爱的说:“自你落水安静不少,我倒是不习惯了,也罢也罢,你是姑娘家且开年后又是嫁到王爵门府,安静些倒是好的。”
娴庭一愣,张书匠都知道她要嫁到八王府?如此,这桩婚铁定是改不得,那八王是圆是扁是胖是瘦她皆不知,叫她稀里糊涂嫁人心中实在不满得很。
“你坐下,与我说说话罢。”张书匠见娴庭不开心情绪低迷,念及师徒一场也要开怀一二。
张书匠给她倒了一盏温茶,放下手中的书,语重心长的说:“西汉卫皇后,她出身平民又是公主府里的歌女,一朝凤飞成了最尊贵的女人,生有二子二女,其弟弟又是冠军侯卫青,外甥霍去病又是大将军,那时卫家何等荣光,可就是几十年的功夫,卫皇后受巫蛊之累自缢而亡,其子又也因巫蛊之累遭人构陷,受辱自杀,足以见得后宫虽是富贵泼天,也是祸起根本,你平日最不喜欢规矩,且我行我素惯了,在那地方不见得会过上好日子。”
西汉卫皇后的事迹娴庭还是知道一二的,这位贤后大约是她了解的皇后中最为佩服的一位,从歌女到一代贤后怕是费了不少神,后又遭巫蛊陷害累及家门儿女结局都不大好,泥地爬到天上,天上落到泥地也就是几十年的光景。
有时想想,若是卫皇后没有承宠入宫,没有嫁给天子,更没有为天子生子育女,那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她或许会寻个常人嫁了,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没有要命的巫蛊之祸,老了也能享享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罢。
娴庭心中明了,张书匠大约是要拿这卫皇后的故事告诉她宫里并非最好的结局。
可张书匠那里晓得女儿家的心事并非入宫,而是太婆偏心之语。
娴庭摇摇头,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怜惜卫皇后的结局,转而又十分认真的与张书匠道:“张书匠这话不对,我既不是卫皇后,也不是公主府的歌女。我是沈家嫡二姑娘,古语有言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娴庭不喜与那些莺莺燕燕打交道,更不喜进宫的,进了宫就是一辈子,那同坐牢子有什么区别。”
“哈哈!”张书匠捋着自己的花白胡子,放声大笑。“原想借这事开导一二,没想到被你这泼猴教训一番,也罢也罢,你既晓得那是最好的。”
张书匠喝口温茶润润喉,又道:“你又晓得长孙皇后?长孙皇后出身名门,十三岁嫁入秦王府,侍奉公婆劝谏夫君,孕育子女,堪称女子之典范。书匠今儿这番话并非是要你协助八王谋逆登位,而是往你劝谏夫君放下心结,掌管中馈,孕育子嗣,不说要留下一世清名,至少也快活一生。”
张书匠说着停顿一阵,语重心长道:“我为官时见过八王数次,小小年纪亲自在母亲床边侍奉汤药,足以见得是个重情之人,若你真能劝谏八王放下心结,八王府自然会是另一番景象。”
娴庭点点头表明知晓,与其说是劝谏八王放下心结,倒不如自白说是让八王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即为败寇自然得吃些苦头。
不过张书匠之言娴庭未曾听进半分,他是王爷非一介弱女子能劝得了的,莫为此事得罪他受了牵连,苦得还是娴庭。
张书匠倒完余下清茶,带着十分凄凉又十分思念的神情道:“你可晓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句?这原是吴越王给他夫人的一封信,独独九字表明吴越王的心意,世间之人,若能得一人相待至此也不枉到这人间一朝了。”
张书匠又在思亡妻了。以往书堂的学生下课时,张书匠坐在案桌前瞪着一堆书发呆,今儿却说起往事来。娴庭心中莫名有些深深感怀,春天到了,花儿也开了偏张夫人再不能回来了。
关于张夫人的事娴庭所知甚少,只知当年张书匠为官时张夫人默默支持,打理内务,生儿育女。两年前,张夫人病重,前前后后拖了三月撒手归西。
张夫人西去后张书匠老了几十岁,头发花白,听书堂里一位学生说张书匠浑浑噩噩过了半年才缓过来。
娴庭撑着下巴,十分感慨。“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情?还生死相许?”张书匠白娴庭一眼,十分不屑,转而感慨道:“我年少时,只觉内院之事是妇人之该,如今细细想来,若没她细细为我料理内院,我哪能放心在朝堂上做事。”语罢还深深长叹一声。
张书匠同黄河决堤一般道出他与夫人昔年那些事,娴庭困在内院也算喜欢听张书匠讲故事,张书匠用其慷慨之势描述他与官员因意见不合生气,回府后与其夫人交谈得了肺腑之言,又以柔情话语述说心中种种思念。
若非沈夫人来请,张书匠还不舍娴庭离去。
今日张书匠说得许多,娴庭倒得出一论,今儿的故事很是好听,张书匠也并非文绉绉只会念之乎者也的文人,最后张书匠话很多。
那日后,张书匠又变成严肃模样,只每每在课堂上那双慈目总是往娴庭那儿瞟。不知为何她却莫名有些心虚,张书匠眼神往哪儿这一放,娴庭就挺直了腰板规规矩矩做好。
没做贼,怎的还贼虚了?
算算还有半月就到除夕了,半月来张书匠盯课业盯得紧,娴庭除了去沈老夫人那处请早安就待在屋子里写字,背书。
若非她那身样貌,沈夫人都怀疑她这女儿掉包了!她这小女儿上山爬树下河摸鱼那样没做过,如今安静得比景庭还安静,莫是中邪了?
是以,一日晚间,沈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问出了心中之惑:“娴儿,近些日子很是繁忙,是遇着什么事了?”
娴庭坐在下方莫名被点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瞧这屋子乌泱泱的一片人,一个个望着她,好似她脸上生花了一般。
她能遇到什么事?
总不能说掉水里被吓到了吧,沈老夫人听了肯定会想起前些日她得了个不详之名。又不能说听见沈老夫人那些偏心的话吧,这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儿打沈老太太脸么!
思虑几回,娴庭上前与沈老夫人行礼道:“这些日子张书匠留得课业有些多,孙女手都磨破皮了,还有两本书要抄。”说罢,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缝间丝丝红印子。
娴庭扫了整个屋子,沈夫人一脸心疼,景庭面无表情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庶女瑶庭一脸嫌弃。
沈老夫人摆摆手示意娴庭坐下,搁下茶杯,端着长辈的气势,道:“多写些字也好,磨磨你那急躁的脾气,别日后惹出什么祸事来。”
“切,装模作样。”瑶庭在下头嘀咕了一句。这位庶女想与景庭打交道,奈何景庭瞧不上这等庶出身份,作为沈家嫡女景庭在沈家就是明珠,娴庭又不同,全家都不喜这位嫡出的二姑娘,她自然把气出在娴庭身上。动手动脚是不敢,嘴上绝不饶人,见缝插针损损,气得娴庭丢了仪态,看看笑话也好。
瑶庭这话虽小,娴庭还是听见了。以前总是被这个庶女气得跳脚,如今被池子里冷水冷了冷脑子,倒是想明白了许些事。嘴上厉害有何用,出身不好就是再厉害也只是个花架子。
瞧瞧景庭就做得很好,不相干的事绝不多看一眼。平白与庶女搭话,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说,还白白丢了身份。
何苦啊!何苦啊!沈娴庭,你以前就是活得太糊涂了!如今脑子被冷水洗了,该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