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东方的课堂上，我发现自己迟迟进入不了角色。在电影厂待了不觉已有10多年了，一场又一场电影看下来，习惯了在暗处观瞻银幕上的人生，旁观者的身份固定到了生活里，对自己的人生反而疏于打理了，不知不觉中我成了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有天清晨，当我忽然从镜子里发现了自己鬓角的第一根白发的时候，我既惊恐又慌张。我取下墙上的镜子，捏着把小剪刀，一心想把这根敢为天下先的白发斩草除根。我举着小镜子左照右照，如一个顾影自怜的怨妇一般，在镜子面前感叹着青春不再，华发早生。那一天的早上，我头一次没去食堂吃早饭，而是胡乱啃了两块饼干了事。就是在和韦小雨离婚的那一段时间，我也从没有亏待过自己的胃。眼看没几年40岁将至，我忽然有了一份恐慌。按说，男人三十五六，是正当年的年龄，不应该如我这般没底气。可是我就是恐慌。这身军装穿着，铁饭碗捧着，即使个人生活有些不如意，可一根白发也不值得我如此大惊小怪呢。或许，我是有了杂志上所说的中年危机了。
还是周遭那越来越多的，也越来越年轻的成功人士，令我感到了一种隐形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压力？这根白发提醒我，再也不能按照惯性如常生活下去了，我必须有所作为，抓住仅有的几年青春搏上一搏。正好此时，部队为适应我军新的历史使命要求，全面提高军官队伍素质，鼓励军人积极投身学习，努力提高学历，提高专业素质。我坐办公室10来年了，已经是老机关了。业务上早已是轻车熟路，除了整人不会，其他都还在行。坐在电影厂的机关里，本科文凭并不丢人，但有一纸硕士学历肯定是锦上添花。单位里已经放出话来了，所有开展业余学习的人员，如果拿到地方上承认的学位证书，学费报销一半。很快，我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在职研究生班，读的是金融管理。我没有去商海弄潮当企业家的奢望，就是觉得既然提高学历的目标在先，那学什么就不太重要了，重在参与。金融管理听上去还比较堂皇，今后若是真转业到了地方，谋职也相对顺当一些。10多门的学位课的考试轻松通过后，要想拿到硕士学位，必须通过全国英语统考。于是，我又坐到了新东方的英语课堂上。
新东方年轻的男老师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一看就跟常在机关里混的人大不一样。人家那精神面貌都透着奋发和昂扬。老师上来就对我们说：“亲爱的同学们，你们要振作起来啊！对你们而言，生不如死的日子也就眼前这一段。而今社会上的大学生求职有多难呢，多少人挤破头争一个岗位，一出校门就面临着失业的危险。而你们一个个才30出头，却早早就占据了社会上的好位置和肥缺，你们都有着稳定的工作，幸福的家庭，多么令人羡慕啊。可好事不能让你们都占了，你们今天就是来补课来了，补习英语这一课。英语考试一OK，学位一到手，你们的人生就更加辉煌了，升职加薪，春风得意。换老婆？咦？下面哪位同学说的？想象力很丰富嘛。换老婆就免了吧，女人都一样麻烦啦。哈！振作起来吧，我亲爱的同学们。不耽误时间了，请跟着我一起念英语吧。要大声地念出来，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朗读中爆发。你的人生就从这一刻开始，梦想从这一刻起航！Are you ready?”我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被老师那颇具煽动力的话语鼓舞得血往脸上涌，斗志巨昂扬，张开大嘴就念起英语来。
我的这些志在必得的同龄人们，口腔里喷发出浓重的肯德基早餐的味道，牙缝里隐约可见韭菜馅大包子的倩影。教室上空，立即弥漫起一股煎饼果子和鸡蛋灌饼的油香。新东方的英语老师赶紧过去一把把教室的门拉开了。我一边用唱赞美诗般的语调念着英语，一边偷偷打量着周围的这些我的同龄人。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捧着铁饭碗在单位里上班，貌似举重若轻实则疲惫不堪？看到别人腰包鼓了，开上了小轿车，自己骑自行车的背不由就驮了几分？见着电视广告里西装革履溜光水滑的青年才俊就来气，自己却恨不能立即拥有他的黑社会老大一般的派头，再把他身边的美女香车掠夺而来？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对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并不确定，单单只为了一纸学历更高的文凭，而又一次坐到了课堂上？他们是否也有过一次破裂的婚姻，三张的年龄已经快过去一半了，如我，膝下无子做着不孝老大？我目光四顾，像在看电影一样观望着我的新同学们，希望从他们那一张张兵马俑一般不露声色的面孔上寻找到答案。不知不觉，我们这拨生于上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的人，都成了满面尘土两鬓沧桑的中年人了。
我们出生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插队我们没赶上。我们穿着白衬衣蓝裤子，在操场的队旗下庄重宣誓，加入组织后我们不叫少先队员而叫红小兵。我们看的小人书里，老地主是这个世界上最阴险最恶毒的坏分子，雷锋叔叔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他的每一天总是过得很充实，一刻不得闲，马不停蹄地做好事。老师告诉我们说，伟大的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那时吃饭洗澡都不用花钱，进了商店喜欢什么就招呼什么。我们看着电影《鸡毛信》和《地道战》长大，是男孩子就有参军打仗的梦想。最初的对异性的向往，来自电影《英雄虎胆》里的那个女特务阿兰，她嫣然百媚，风流婉转的身姿，令我们痴迷不已。毛主席逝世我们集体悼念痛哭失声，头一次见识了什么叫万马齐喑。看电视对我们曾是一项小型集体活动，都是几家人围拢一起观看。后来家里头有了电视，为了不影响我们的学业，父母愣能把它锁到柜子里去。我们看到电影《红衣少女》里的女中学生安然，只因为穿了一件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就成为同学老师眼中的异类，心中为此愤然不平。
可那时节在我们的中学校园门口，满面严肃的校长，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严把大门，禁止穿牛仔裤的学生入内。我们进到大学校园的时候，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儿，祖国形势正是一片大好。我们的大学，是诗歌风行的年代。送给女孩子的情书和贺年卡上，如果没有两句朦胧诗，简直就跟而今没有MSN和QQ一样不入流。我们的大学，是流行歌曲扑面而来的年代。最初的青春萌动和暧昧情愫，都是由罗大佑齐秦陈淑桦一干人的歌声作为背景。我们而今矫情做作的表达感情的方式，全部来自它的熏陶和灌输。我们走出校园，顺理成章进了国家机关和国有企业，捧上了响当当的铁饭碗。那时社会上还不太讲高学历，我们没有生存压力，一纸本科学历已经足够对付工作应付社会了。一毕业投入工作，单位就给你分了宿舍，不用出去租地下室住或与人合居。工资单上的数目不大，可单位里有食堂，饭菜卫生物美价廉。福利不多可聊胜于无，过个中秋节除了发盒月饼，还会发两箱红富士苹果和一箱雪碧啥的。我们按照传统方式恋爱结婚，共同的革命目标就是要好好过日子，好好培养下一代祖国的花朵。
不少人无惊无险生儿育女，自行车后架上绑上把儿童坐椅，每日里接送孩子上下幼儿园，转瞬间拖泥带水像模像样当上了爹妈。而后我们中间有人开始离婚，有人开始神神秘秘偷偷摸摸地有了婚外情。我们挺起肚腩，我们开始谢顶，我们有了白头发，好在我们上厕所的次数还不很多，一个成年人就这样像模像样地上路了。而今的我们，怀着共同的革命目标，从五湖四海，来到了新东方的课堂上。解救，或曰掩饰中年危机的办法很多，上学充电，提升学历是最直接可行的办法。在座的人里头，如我这般六神无主者应该不在少数。一眼望过去，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已经被生活磨炼得皮糙肉厚，绷住了兵马俑一般的面孔，凡人不理，沉默是金。男生普遍话不多，穿着老成，行为稳健，除了一个单位同来的，绝对不会先向女同学主动打招呼。女同学们显见活泼许多，毕竟还是群不到40岁的女人，虽早被说成了豆腐渣，但其实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从穿着上看，她们是整体混乱良莠不齐，只有少数女子别致讲究一些。刻苦攻读的人群中，我的目光，总是和一个人的目光遇上。
坐在人群里的她，垂着一头清汤挂面的半长直发，上穿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衫，下面是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裤脚边有毛毛的那种。她露着一双修长的美腿，坐在那里低头书写，不时地，抬起漆黑额发下的那一双黑亮的眼睛，从左至右，从前至后，把偌大的教室做一次360度的环视。起初我很奇怪我为什么总是去看她，而其实，是她一直在看我。为了理想而奋斗的课堂上，来参观的显见只有我们两个。3个月之后，她成为我的第二任妻子。一年之后，她成为了我女儿果果的妈。她叫韩雪。祖籍浙江，海南某家电视台的主持人，现在北京广播学院参加在职研究生班的学习。
拿到硕士学位，留在北京工作，是她目前最大的心愿。新婚之际，赶来祝贺并重在侦察的军校同学张雪飞，在第二次为我送上红包的时候，把我悄悄地拉到了一边，用一半羡慕一半嫉妒的口吻说道：“你老兄这才走了小雨，就又迎来了大雪，小子艳福不浅呢。老兄啊，你可不能再离婚了啊！下次你就是再找个沙尘暴，我可也不给你献红包了。”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小雨也好，大雪也罢，我不承认我是个花心的人。但我必须承认的是，我所偏爱的女性类型，似乎终逃不出一个人的影子。尽管我知道，她们永远都不可能是她。沧桑之后，回眸的一瞬，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是心中最初的那个影子。只因为，她有着一双同样美丽修长的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