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是东街的方向。在接到那个奇怪的电话短短10多分钟后,从东街吹来的风,便带了那种特殊的香气。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们再也无心吃饭,钻进江阔天的警车,朝着东街飞速行驶。
车子在城市的南端和西端见识了无数的霓虹与车灯,朝东一拐,灯光和繁华骤然减去,仿佛刹那间褪尽华服的女子,东街,静悄悄、黑糊糊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条街是南城最老的街道,两边的房子依旧维持着建国后不久的原始风貌,斑驳的地面和围墙,路灯只剩下一盏,孤零零地亮着,仿佛一只随时会失明的眼睛。一些小小的杂货铺和修车店、小烟摊从街道两边透出黄色的灯光,路面中央几乎没有车子经过,一群流浪狗从我们身边蹿过去,被车子的喇叭一叫,惊得咆哮几声,前呼后拥地逃走了。
街道很窄,勉强能容两辆汽车通过。江阔天小心地缓慢行驶着,香气浮动在四周,越来越浓,浓得令人窒息。
在东街行进了大约200米,车灯照见前方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
江阔天将车子缓缓驶近,我们下了车,朝那个人靠去。
那人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香气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不断从他四周升腾起来。我们强行抑制住心头的恐惧,走到他身边。
这是个孩子。他仰面朝上躺着,面孔恐怖地扭曲着,被灯光照得惨白,一头漆黑的长发拖在地面上,形成一团模糊不清的形状。他全身都僵硬了,而那泛着青白色光芒的裸露皮肤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毫无疑问,他的血液也流失尽了。而周围的地面上,却一滴血也没有。
他的棉衣上有无数破损的小洞,裸露出苍白的肌肤,肌肤之上,一朵朵青莲花般的痕迹正慢慢消失,如同花瓣萎谢。
这跟郭德昌尸体上的痕迹何其相似!
这孩子的身边,扔着一只小小的手机,看来是从他手里落下的。我心中一动,掏出自己的手机,回拨刚才那个陌生的号码——果然,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刚才那个电话是这孩子打来的。
我凝视这死去的孩子的面容——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他想对我说什么?
也许,如果我们早来一步,他就不会死?
我出神地想着这些问题,直到江阔天连连推我,才回过神来:“什么?”
“你看他的手。”他指给我看。
那孩子的右手,捏成一个拳头形状,似乎捏着什么东西。老王早已戴上白手套检查起来,他将那孩子的右手用力掰开,里面露出一小团纸。我们凑过头去,将那团纸慢慢打开——“东方,13*********,地址,南城花园小区三栋602。”
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这孩子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我们都感到十分疑惑。
我仔细看着这孩子,望着他穿的格外厚实的衣服,还有挂在耳边的耳罩,总感到有些什么事情是我应该想到的。
是什么呢?
老王将孩子的身体仔细搜检一番,在他的棉衣口袋里又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张小小的借书证,内页中贴着孩子的照片。虽然他死后的容颜如此狰狞,但是活着的时候,壮实而圆润,微笑的脸上带着两个小酒窝。
这个孩子名叫李华,总算知道了他的名字。
而借书证上的另外一行字,却让我心中一紧——歧县第一小学图书馆。
歧县!
从歧县而来、穿得如此厚实、戴着耳罩、手里又有我的地址和电话——这一切都让我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显然是三石村的孩子。
三石村的孩子,怎么会跑到南城来?既然他手里握着我的资料,应该是在我离开三石村以后过来的。这样看来,他似乎就是专程来找我的。
他找我有什么事?
我望着已经不会微笑的孩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临死前的那个电话,究竟想跟我说什么?那些哭泣,那声惨叫,表示什么?
临死前让他害怕的,是什么?
我们沉默在黑色冷清的东街,远方,警笛声呼啸而来,江阔天早已通知他的兄弟们前来处理。
几只狗胆怯地从我们身边跑过,耸起鼻子嗅嗅空气中的香气,忽然露出害怕的神情,咻咻地悲鸣着,低头夹尾地沿着墙根一溜小跑逃走了。
东街的狗,似乎特别多。
过了没多久,警车的车灯将这一片照得雪亮,一床白布裹住孩子短小的身体,江阔天和老王跟着车子一起赶回法医检验所,我正要上车,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东方!”是貂儿的声音,她说她在离我们小区不远的巷子里等我。
我看看江阔天他们,有些犹豫,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我独自去见女孩子,似乎不太仗义。
“有人跟踪我,你快点来。”貂儿的声音有几丝慌张。
“啊?我立刻就来。”这样的夜晚,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被人跟踪,实在不是好事。我再也顾不得许多,跟江阔天他们打声招呼,便自己招了辆车赶往貂儿说的那个地方。
“小心点。”江阔天从车窗里探头叮嘱我,我朝他挥挥手,便各自出发了。
开到那个巷子里时,已经是30多分钟以后了。
那条巷子我很熟悉,周边的街坊有一大半是认识的,看见我来,纷纷跟我打招呼。我向他们打听貂儿是否来过,他们都说是,只是被一个男人带到巷子深处去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来不及多问,朝着他们指的方向跑去,边跑边打貂儿的手机。手机嘟嘟地响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人接听,这让我越发担心,脚步也加快了。到后来我狂奔起来,冰冻的风呼呼从我耳边刷过去,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朝外散发着热气。
手机铃声还在响着,渐渐地变得大了起来,大约过了两秒钟,我才意识到,铃声不仅仅来自我手机的话筒,还来自我面前一个拐角处黑暗的巷子里。
那条巷子是一条死巷,平时堆满了垃圾和一些废弃的电器,是乞丐和流浪汉的住所,没有安路灯,也没有多少人来。
在黑暗中,一点红光一闪一闪的,伴随着手机铃声的响动。借着那点红光,我看见一个朦胧的玲珑人影,背靠着墙,手机就拿在那人手里。
那个如此美丽的身影,即使在那样漆黑的深处,也掩盖不住那种柔和的光彩,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是貂儿,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的身体能够这样生动而柔和。
“貂儿!”我叫了起来。
那个安静的身影慌乱地动了起来,一点红光如同萤火乱飞,这让我发现,在她的对面,还有另外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莫非就是那个跟踪貂儿的男人?
我加快步子,纵身一跃,便跳到了貂儿面前。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那点红光瞬间消失了,貂儿叫着我的名字,手掌抓住了我。一道凌厉的风从我身边掠过,那个男人带着一股独特的气息飞快地跑了出去,我想要挣脱貂儿的手去抓他,却被她抓得紧紧的,紧紧的,毫不放松。
那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之外。
我安静下来,大口喘着气,貂儿也在喘着气,我们在黑暗中紧握着手,谁也不说话。
过了几分钟,呼吸渐渐地匀称了,我依旧沉默着。
“东方,多亏你来了。”貂儿说。
我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关机?”
“什么?”她惊慌地问。虽然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她那双月亮般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地望着我。
“刚才你为什么要关机?”我又叹了一口气。
就在我刚才扑进这巷子的时候,我听见貂儿关掉了她的手机——我绝没有听错,因为她关机的铃声,是我帮她设定的。
在那样紧急的关头,她却忙着去关手机,让我在刹那间只有一个想法——她想要关掉的,不是手机,而是手机上的那点红光。
她的手机,只要处于开机状态,就会不停地闪烁红光,主要是为了美观而设计的,但是在刚才的情况下,无疑是很好的照明工具。
那么,她关机,就只有一个理由——她不想让我看见那个男人是谁。
更何况,她抓我抓得那么紧,完全是不给我机会去追那个男人。这让我怀疑,她究竟是真的害怕,还是给那个男人制造逃跑的机会?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我带着她走出那条黑巷子,望着她惶惑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最近是怎么回事呢?一连串的案件,如同水泡般冒出,现在,连貂儿似乎也隐藏着许多秘密——究竟在这个繁华城市的下面,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牵着她的手默默地朝前走着,第一次,和貂儿在一起感到了尴尬和隔阂。
貂儿好几次想跟我说话,张口欲言,却又止住了。
这条回家的路,忽然显得格外漫长,长得让我冒汗了。
又一阵风呜咽而过,一些蜘蛛丝般的湿意粘到了我们的脸上,渐渐的那湿意有了重量,打在脸上冷而且痛。我仰头朝上望去,只见黑沉沉的夜空中,无数细小的雨点落下来,在周围的灯光里闪烁着点点银光,仿佛古代的暗器。
我和貂儿一起望着雨落下来,落在我们的头上,落在眼睛里,四周的景色渐渐被水色润开,地面上油油地闪着黄光。
我们同时叹了口气。
“会下雪吗?”她说。
“不知道。”
天空那么黑,只会下雨,不会下雪。我脱下衣服罩在貂儿头上,拉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她的手冰凉。
“刚才那个人,我以为是坏人,其实不是。”她说。
“哦。”
“他说他叫梁波。”
“哦?!”这个名字让我吃了一惊,“他找你干什么?”
她略微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我不知道。他还什么都来不及说,你就来了。”
我的脑子又飞速地运转起来——我们果然没猜错,梁波果然没死,但是他来找貂儿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无论如何,这件事跟貂儿实在一点关系也没有。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由一阵歉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希望她明白。
我感到那只小手在瞬间恢复了柔软和温暖,她透过挂满小雨珠的睫毛望着我,眼睛里烟波浩荡。
“你昨天为什么关机?”她问,“是不是忘记充电了?”
我听她这样说,心头蓦然一轻,不由笑出了声。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她不关心我,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一连串案件,一直被警察捂得很严,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外界群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貂儿当然也不知道,她又怎么会想到我正在做什么呢?像我这样一个大男人,一天手机不开机,的确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由暗笑自己太小心眼。貂儿见我笑得古怪,连声追问我笑什么,被我一顿胡说搪塞过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几只小狗小猫在门口的花坛里寻觅食物。貂儿看见它们,到小卖部买了几个面包扔了过去,那些小动物立即叼起食物一溜烟跑了。她的这个性格倒是像我。
“最近的野猫野狗好像特别多。”我说。
“它们不是野猫野狗。”貂儿摇摇头。
“哦?”我感到奇怪。
貂儿叹了口气:“城市里没有野猫野狗,它们是被人类驯养的动物,只是又被人类抛弃了。”她停顿一下,认真地补充一句:“城市里没有野生动物,只有流浪动物,就像城市里没有野人,只有流浪的人类,道理是一样的。”
她说得我一怔。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脑瓜,也会想这样的问题。
“你说得对。”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将她送进她住的那栋楼。本来我是很想去她家里看看的,认识这些天来,都不知道她家里是什么样子。但是当我提出这个要求时,她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不喜欢勉强她,毕竟我们认识才不过几天,等时间长了再说吧,也许这孩子害羞。
眼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弯处,我才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的家里,疲倦骤然袭来。我匆忙洗了个澡,便将自己朝床上一扔,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