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般官府居住办公一体的套房相比,老萧自成一格。客厅与办公室之间少了一垛墙,门户开放,这与主人的谨慎性格背道而驰;一个一米多高的褐色陈列架替代了隔墙,上面陈放着不少颜料各异的坛罐儿,有些旧品比老头子书房里的收藏品还要显得苍老,锈迹斑斑的。贴墙的红木书柜成半敞开式面北而立,跟主人的大班桌、官帽椅方向一致:面北背南。完全冲破了传统格局。架上的书琳琅满目,书架上的装饰花纹与木格博物架饰成墙面色调和谐搭配,显得庄重而典雅,不经意间流溢古意,更具文人气质。再加上眼前樱桃木茶几和坐椅,脚底下厚实绣花羊毛地毯,营造典雅高贵之气,烘托出大气沉稳的整体格调。
此时此景跟过去那间秘书长办公室相比较,才明白职位决定办公的硬道理,那时候的萧大秘至少没敢放肆地将“龙书案”面北背南,跟整个大楼和谐而统一。同样的处干,咋屁股一挪动,就改变了方向了?
见我专注于“总统套房”,老萧先没出声,只挥手让余秘书出去了。老板不说话,秘书得低头,余蜜用眼神跟我交流,向我道别。
“咋样?我这里的摆设?”秘书一离开,老萧递给我一根“骆驼”问。
“呵呵,比当初老头子办公室阔绰多了,你萧书记啥时候也玩上破罐儿了?”我特意在官谓上加重了语气,老萧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能叫一个死不改悔的假包“书记”改口承认他这个名副其实的书记,他自然觉得自己已切入了角色,不再有人老叫出一嗓子“老萧”。
老萧弹了下烟灰说:“老余,不满你说,我被打入冷宫时专门研究过《易经》,才发现风水之术跟封建迷信是两回事。你还记得老头子当初办公室里有一个旧式挂钟吗?《易经》上说‘吉凶悔处咎生乎动’,意思是有动静的物件儿都会影响到风水的。从方位上说,挂钟只适合悬挂朱雀及青龙方,指的是前方和左方,这样才带来吉相,可老头子当时挂的位置刚巧是后方,你想啊,把一个运转的物件儿藏在了身后,等于是捆绑了自己手脚,结果怎样?只下不上了,进了养老院。唉,不能不信哪,可惜那时候咱还不懂得风水之术,否则就给老头子换个方向挂上了办公室 。”
“哈哈,萧书记的掐指活儿快赶上天桥上的算卦先生了,给我这司机也掐一挂呗。”我发现这家伙坐上地方一把手位置,反而动摇信仰了,这变化实在太大了点,跟过去满口原则的萧大秘判若两人。
他呷了口茶水,继续讲经道义着:“正要给你说上一段《易经》上的寓言故事,‘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
见我不知所云的样子,老萧走到大班桌旁拿来纸笔,给我比划上了,有几个字儿生僻得叫我这个大专学历的司机成了睁眼瞎。
写上这段字,萧书记耐心地向眼前这个不学无术的假包“书记”翻译着:“记好了,故事的名字叫‘驾车顶牛’,话说有一个汉子,赶着一辆老牛车,在路过一道岔口时,那头老牛径顾着埋头向前走,没搭理这岔儿。那汉子赶紧跳下车来,想让那头笨牛往后退几步。此时他只要一手扬起牛鞭子,另一只手牵住牛缰绳,老牛再犟也只能乖乖听他鞭策后退。问题是,这汉子偏偏一样是位牛脾气,开始跟那头老犟牛叫上蛮劲了,双手扳住车把子拼命向后拖拽。这样一来,那老犟牛就更来劲了,撒开牛蹄子玩着命朝前走。于是乎,南轩北辙了,一个向后拖,一个朝前奔,那汉子就在大路上跟老牛顶上啦。可想而知,等待这位笨拙、一味蛮干的汉子肯定不是啥好结果,难免要闯祸的,料不定将来还要吃官司,被刺头额、割掉鼻子的。”
果真是说驾车的,我不得不服老萧博大精深的知识脑海,连根白头发丝里都泛起学者的光泽度,上次从脑子里给我捞出小车司机“鼻祖”,这回又引出一头老犟牛来,博古论今啊!
我还是没太明白老萧说这故事的用意,反而笑道:“这故事实在牵强得很,跟小车司机没大关系,只要油箱装满了,这头‘铁牛’肯定百依百顺不是?”
老萧眯缝着眼,吹了几口烟,才慢条斯理地问:“老余,你跟老头子不是一年两年了,你给说说看,他是那汉子呢?还是那头犟牛?”
这话把我给问住了,和着费劲口水说“顶牛”,是隐射老头子啊。
我摇头自嘲说:“都不像,赶车人是我,我老余有时候还真有点像那家伙,一条黑开到底。”
老萧微微叹了声,说:“这官场啊,就像一条大道,路再宽再平坦总会遇到岔道的时候,大丈夫能伸能曲,咋就学不会退一步说话呢?真把自己当犟牛了,顶在路上,不出车祸才怪呢?”
见我这假包“书记”难以消化他的寓言里的精髓思想,他不再说下去,走到右墙窗户旁的渔缸,朝里面撒着鱼料。我这才注意到这不大的电子渔缸造型很特别,非一般长方体,从远处细瞧之下,会发现成龟壳状,向外凸身,里面却养着一条大龙鱼。在老萧拉开窗帘时,龙鱼显得兴奋起来,上下扑腾着。
老萧手指敲在渔缸上逗着龙鱼,随后打了个电话,叫余秘书明天派人买点小河鱼回来,龙儿饿坏了。
这声龙儿叫得很亲热,有点亲情的味道。
茶也喝了,烟也吹了,故事也听完了,我觉得上“总统套房”好似还没进入正题。正想问老萧召见自己来有何见教时,老萧坐回了官帽椅子,朝前方的挂钟望了一眼说: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影剧院接吴书记了。”
“没别的事?”我总觉得老萧没把话说完,日理万机的县委书记叫我过来,就是说段《易经》故事,凭我多年对他的了解,挖出心来我也不信哪。
“去吧,我要忙工作了。”
老萧拿出书记的派头,挥手之间将我这假包“书记”打发出门了。
第二天上午会议按部就班中进行着,我和几个司机正在影剧院侧楼休息时,余蜜特意过来一趟,单独把我叫出去。彼此心领神会,在我打开车肚子时,他动作娴熟地将手里的塑料袋子塞了进去。这“大中华”折腾了两趟,最终还是喂进肚子里了。余蜜说老板昨晚上熬夜了,到现在还没起床,回去也是闲着,余哥咱找个地方喝茶洗脚去。
我发现这县城的娱乐节目依然没有剔除糟粕,吸取精华,动辄就拿自己脚板子娱乐,敢情是为“重走长征路”做起了脚保健操。
我摇头说:“我最烦让人一边搓臭脚丫子,一边喝茶,咱车上扯淡吧。”
“也好。”余蜜随我坐进了驾驶室。
“你们老板该不是失眠了吧?”烟雾升腾,我眼前浮现出“总统套房”里那样式怪异的龟形渔缸来,不免哑然失笑。
“余哥跟咱老板真是铁杆,咋知道老板失眠呢?有时候熬夜太晚得吃安眠药才能入睡,我还真为老板的身子骨担心,才40多岁啊。”余蜜说话时表情很沉重,貌似在为老板胃里的白色颗粒而揪心着。
“唉,呕心沥血,日理万机啊,真是位好书记。”我造作地配合余蜜的表情,叹惜一声。
余蜜忽然压低嗓门道了声“余哥”,随后支吾着欲言又止,硬把话茬吞回去了。
我笑道:“做秘书的说话都事前打腹稿,对我这破旧的‘方向盘”你也心存戒备?”
“哪会,哪会,这话我不好开口问,有损领导形象,可就是觉得奇怪……”
“呵呵,跟你们老板有关吧?那你算问对人了,他睫毛一眨我就能判断出当天的风向,你放心,畅所欲言,我不会给你泄露的,谁叫咱都姓余哩。”余蜜的犹豫反而引起了我的好奇,只要跟老萧有关的话题我都深感兴趣,总觉得在他老萧身上有很多细胞是变异的,组合到一块儿让这老官僚成了活生生的艺术化标本,从中能抽离出一些共性的特征在现实中对号入座。
听我这么一套近乎,余蜜消除了疑虑,便敞开了心扉说:“老板上任也没多长时间,每周都要往乡镇跑,到了乡镇除了检查工作,还给农民宰杀过好几头猪……”
我点烟时差点烧到了鼻梁,诧异地打断他问:“你是说老萧帮人杀猪?”
“没错,我也很奇怪,老板从哪学会的这门手艺,而且宰杀起来干脆利落,只给猪哼哧一声的机会,我就奇了怪啦?一个县委书记怎么会有这样的嗜好?”
点上烟卷后,我一拍脑门笑了,余蜜懵懂着,忙强调说:“千真万确,老板那活儿绝对是一流屠宰手。”
“哈哈,你这一提醒,我还真想起了老萧这门祖传手艺,以前可从没见他出过手,只知道过去他家祖上是宰猪个体户,一直传到他这辈分上,对了,他有个弟弟,进城前就是个杀猪匠。”
“是说萧大队?真看不出啊,上礼拜天老板接待省农科院下乡搞调研的专家,没空回市里,让我开车送县里一位老中医到他弟弟家做针灸医疗。萧大队跟我闲聊时说他过去是城监大队长,真叫人难以置信,咋就半身不遂了呢?还别说,瞧他那架子骨真有杀猪匠的腰板,唉,可惜上肢发达,下肢瘫痪了。”
我发现这老萧对自己的亲兄弟真是牵肠挂肚,人都离开市里了,还不忘给弟弟寻医问药,期待着奇迹发生,让弟弟重新站起来,恢复男人雄性。有种说法,称杀猪匠出身男人雄性激素都比较高涨,因为手掌褪过太多猪毛了,继而发生变异,胸口也变得毛茸茸的。荒谬之言,不过这老萧确有一小撮胸毛,这是他最为得意的艺术佳品,所以,游泳是这老笔杆子惟一运动强项,每当夏季来临,只要有空,本市大小游泳场都会向秘书长那撮胸毛敞开着。
有一次,老头子上水库游泳特意带着他在身边保驾护航,在遮阳伞下喝水休憩时,老头子关注到他那撮毛了,笑着问:我就纳闷了,你这胸口尚能带点黑色的,咋嘴唇上一毛不拔呢?
听余蜜这么一说,我也深为叹息,因为从遗传学上说,这萧大队的胸口极有可能跟兄长一样,雄性勃发,只可惜胸口上的黑色调再浓密,也无法将头颅上的绿帽子漂黑啊!
二十四
我老余讲故事喜欢岔开,咱先搁下“双轨”上的冷话题,顺着余蜜的疑惑,送上老萧“宰猪”花絮,插播一段猪嚎式的摇滚曲,让列位看官放松一下。
“屠宰专业户”是老萧家“祖传密方”,这还是前几年的一顿饭局上我亲耳听他所说。那次他随老头子去本市最大的生猪屠宰厂视察工作,当时流行一个词叫“菜篮子”工程,一次师范学院食堂学生集体食物中毒的恶性事件,毒源是“红烧肉”。事件发生后,在本市掀开了“反毒”浪潮,有学生在校园贴上了“大字报”,不光省里来了人,也惊动了教育部,下派大员做调查,就差“CCTV”也来焦点访谈了。一市之长的老头子在教育部长官面前表了态:再发生类似事故,我和主管食品卫生安全的副市长一同引咎辞职。决心一下,老头子亲自抓起了“菜篮子”。老头子向来不爱看下属的书面报告,据说中毒事件发生后,当时能跟“菜篮子”靠上边的各主管单位呈上来的书面报告能塞满纸篓子,压在老头子的书案上,相互推委责任,都表示自己像黑猫警长似的,猫视眈眈严把门槛,没让老鼠在自家门前拉一粒屎。老头子一气之下将那些废纸丢进厕所坑道里给焚烧了。
那天夜里,睡梦中的我被座机铃声给震醒了,接过来一听,居然是萧大秘的声音,好象也是刚睡醒,咳嗽了几声,嗓子沙哑地说:“老头子是不是有病啊?这都凌晨了,咋想着要车呀?还非得叫上我陪着,受刺激了不是?”
很少听到他敢这样评价顶头首长的,就算老头子摇身变成周扒皮学几声“半夜鸡叫”,他萧大秘照样提起锄头就下田,毫无怨言。细听之下,我才明白了原由,沙哑声里搀杂着微微的娇滴音:“要死,都几点啦,还出去……”他老婆的嗓门是高分贝的,在别人奉承他官运亨通时,他会谦虚地调侃一句说:啥时候我老婆的嗓门变得柔情似水了,我才能一帆风顺。咱一直没提到这位粗嗓门的秘书长夫人,那是因为老萧同志一直在外头招花惹草,干柴烈火,熊熊燃烧,但后院很消停,没冒出火苗。
反正我是听得出修车场老板娘那“水声”的,好比是老萧赤脚裸胸,汗流浃背地踩踏着水车发出的声响,水车板的“咯吱”声显得吃力而沉重,但那捣腾上来的水流声,恰似一江春水向流啊!
发完牢骚,萧大秘打着哈欠叫我立即备车先去接他,然后上市府大院。
搞了半天,我还没弄明白出车的方向,老头子可从没有半夜三更的要备马。
“天晓得!”萧大秘叫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只能服从组织决定哪,穿衣下床。
老婆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抬头一惊一乍地问:“别是警察查房把老头子给堵在客房里不好突围吧?”
老婆说的是笑话,却也有鲜活的典故,也为全市人民广为流传。这段子可不是凭空捏造的,话说某位省大员来我市视察工作,晚宴上一本正经地拒绝了地方要员的“娱乐”好意,让属下惭愧万分,觉得还是省部级领导素质高,能打造金钢之躯抵挡糖衣炮弹。岂料三声鸡叫时分,公安局长家的座机响了,火烧眉毛,十万火急,小片警们查房偏偏没认出有头有脸的省大人。这也容易理解,咱片警同志平常加班带点的,哪有空闲看你新闻联播啊?也不看报纸吗?头版头条上有呀!嘿嘿,报纸上不是远镜头吗?识别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