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这样的比作倒也符合情理,我送吴同学那次进省城朝拜时正面接触了壹号,发现他并非是老头子一贯嘲讽的“书生意气”,在心里也曾将这两个对头比较过:都是家长作风,也都有风流韵事的传闻,仅从传闻上看,老头子的嫌疑还是占了上风。反正我是不大相信壹号跟刚哥老婆之间的戏剧性传闻,太离奇了点。
为官者忘记自己姓谁,也从不忽略酒桌上的领导嘴脸,多少人挖空心思捕捉这样的机会,凑近领导的脸蛋,嗅上酒精扑面的风味,那是一种独特的颜料,红白之间勾勒出领导的真情实貌,扯开了青色脸谱也就没了居高临下的威严。所以,人们时常会炫耀说,某天某月某夜,我跟领导喝过酒。寓意比较深刻,你完全可以这样理解:酒后我架着领导一同上厕所小便,哈哈,他裤裆里的尺寸还没老子的一半长!
酒桌作风能侧面窥探出一个领导的内心世界,虽说是觥筹交错间的流淌,酒杯一丢很快便关闸了,却是你琢磨无数个白昼也识别不了的脸谱。
可从老婆的事后说明中,我发现酒桌上的壹号同样滴水不漏。能叫一个耍笔杆子的属下把你的酒囊看成了报告,足见酝酿之深。
一个女人陪着几个男人喝酒,就跟麻台上差不多,收获的一般是女人。副局长老婆那顿酒确实没白喝,光亮的仕途已朗照在眼前,而且也确认了司机老公的车向:吴副市长要调任纪委书记一职。具体原因,酒桌上是不可能透露的,有待进一步考证。
习惯背后分析官场错综复杂关系的老婆又推理上了,认为如此重大人事变动的原由有三点:其一、在任纪委书记老陈这几年动作太小,没有完全执行壹号的硬指标,清算了税务局长却没能趁热打铁,致使老头子毫发未损,安然退居,所以壹号对纪委战绩很不满意;其二、壹号和老头子之间达成沉默式妥协之后,暗自又在积攒力量,为第二回合备战,吴副市长被推到了前沿,成了双方的排雷兵,至少在壹号眼里观察到的吴副市长跟人大主任之间的暧昧之情,仅是捕风捉影的荒诞之说,一个政客的视角是理性的,壹号早觉察出吴副市长属于孤军作战,不属于争斗双方,在平衡中求得自保,而老头子始终一相情愿,认为老同学担当的是“卧底”角色,还没到出手的时候,等到时机成熟那就是使出“杀手锏”的最佳时机,对峙双方,一个在前面鼓动,一个在背后放任,都将下一步计划落实到吴副市长身上;最后一点尤为重要,那就是有能量调遣吴副市长的,既非当权派壹号,也不是元老派老头子,而是上头的意旨,用一个学者充当纪检角色,制衡两派,从中挖掘权力斗争后的腐败素材。
记者职业本色让老婆的双眼具备透视官场的功能,不管推理是否正确,思路还是挺清晰的,让我这个粗人明白:为什么壹号和老头子在吴同学的任命上再次达成妥协。
妥协往往是为了日后的强有力战斗!
望着老婆睡梦中的醉态,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激灵,感觉怀里的老婆跟自己拉开了距离,跟壹号贴近了一大步。
老婆只关心自己的仕途和老公的车道,并没提及秘书长人事变动,兴许她从今晚开始已脱离了政府队伍,加入了市委行列,就算再换个市长,也无关她事了。
过了能有一个礼拜,组织部的红头文件正式下达,小杨头成了市府秘书长、老萧成了县委书记,副局长老婆成了副部长。
这天的天气不错,秋高气爽,挣脱了一个夏季的炎炎烘烤,老萧这只跛脚鸭子蹦达到地上,还算是皮毛未损,依旧能“嘎嘎”成音。
今天是离开的日子,前任秘书长在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了大半天,科室里不少人过去跟旧日上司话别,甭管恩怨,人都要走了,往事也就成烟,无须在心里算计了。萧书记的语气是把自己当客了,姿态也低了,不失幽默地说:“A县是个烂摊子呀,以后还指望各位领导多关照,有事没事下去指导指导,谁叫咱一起战斗过多年哪!”跟他话别的下属级别比他低,但在一个县委书记的眼里,那是市府干部,属于朝中人,芝麻大的乌纱帽顶到下面能大出一号来,所以前秘书长也入俗了,改称前属下为“领导”符合常规。
小车班里没人过去送别,“彩王”现在是“班长角色”,望了我一眼说:“老余你也快滚蛋了,就代表咱送送老萧吧。”不用他这“班座”下达指示,我也会过去的,毕竟曾经是老头子的左膀右臂,而且在这大楼里,我老余可能是他老萧惟一的旧交。
一个大秘书长在机关混到只有跟小车司机交心的份上,说明他早就不称职,也该卷铺盖走人了。
等我进去时,他坐在一边,正交代两个年轻男子将书架上的书分门别类打包放进纸盒里。他的书很多,大都是政治经济类的,也包括古典文学。我借过一本《三国演义》,上面有他留下的批注,对挥泪斩马谡那段,他在边框写了不少感言,大意是说诸葛亮假惺惺落泪,实质是推卸责任,马谡充当了替罪羊。有两个字给我印象极其深刻,用红铅笔特注:“自保!”感叹号特粗,书页都被戳破了,分量够沉的。
萧大秘在两个后生面前已提前摆上“书记”的酷脸发号施令,话不多,却让两个后生感到了压力,在收拾书架时小心翼翼的,不时用嘴巴吹着书面上的灰尘,再用手轻轻擦拭,丝毫不敢大意。
我进门就作揖贺道:“老萧,恭喜你当上了封疆大吏!”
同样的级别,老萧这叫法以前顶多让秘书长皱皱眉,也就忍受了不敬,可听到书记的耳朵里,眼珠子都溜圆了,当着后生的面又不好发作,只“恩”了声,把我这热脸搁到一边凉开着。
我终于明白啥叫土皇帝了,只要一亩三分地是他说了算,你就是钦差大臣也要收起尚方宝剑。等两个后生各自抱着纸盒出门时,萧书记才将脸转向我,阴沉着说:“我这还没上任哩,你就当着年轻人的面叫我老萧,也太损我了。给我记住了,以后跑A县改掉你的口头禅,否则甭想捎带一包烟走。”我忙赔笑道:“从今往后,我要是再提一个‘老’字,到了A县,您不用管饭,呵呵!”
正说到这,“谍报员”过来给秘书长送行,开口就是萧书记,说以后下去搞调研可要给我们大力支持呀。然后又对我说:“萧书记前脚一走,你余哥后腿就上纪委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了。”
萧书记拍了拍“谍报员”的肩膀,拿出秘书长的派头,语重心长地教导说:“你啊,也快熬到头了,听说市长对你很赏识,指不定以后要跟着市长了。唉,真是不容易啊,在调研室呆得太久,屈才哟!好在苦尽甘来。”
“谍报员”手里拿着一大叠材料,说是氮肥厂的调研材料,市长正等着看,就不送萧书记下楼了。
“谍报员”走后,萧书记叹息了一声:“这大楼就像蚕茧,重重包裹着,出头之日是熬过来的。”
萧书记总算跟我平起平坐聊到了一块,说:“现在有些话还不方便讲,改日请你上A县咱好好聊聊,别以为我是上A县享福去的,说难听点,跟充军发配差不多。老头子那边我就不辞行了,现在形式更复杂啊,你也一样,到了纪委可不同政府部门的,清廉自律嘛,你得学会适应,别老想着车肚子,志向远点,总不能开着小车光荣退休吧?”
萧书记现在的语气明显变了,不再像先前那样大义凛然,要撞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跟他过去风光时一样,多了些城府,少了点锐气。
两个后生回来时,我特意大声说:“萧书记走好,一路顺风!”
萧书记终于露出了笑脸,跟我热情地握着手,说有时间就上A县转转。
第二天听老杯说,是姚副市长亲自送萧书记下的楼,两个老搭档争斗了多年,在最后一刻有点惺惺相惜着,握手别过。
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现时的权柄,当对手弃柄而退,留守的人反而感到失重了,权力这东西也一样需要争斗来体现价值,不只是自我掌控。
萧书记就这么悄然离去,奔赴另一处疆域打造他专横的王朝,坐上“土皇帝”的宝座。
行政科已安排人将秘书长办公室清理得一尘不染,原来的布局彻底颠倒过来,办公桌转换了方向,沙发换成了新的,连盆景也换成了铁树。萧大秘的旧影随垃圾一同扫除了,一如他曾经的激情文字,收拢在废旧报纸中,只能在回味中孤芳自赏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万象更新,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同样是政府座椅的换代规则,无可厚非。
市府召开了一次欢迎会,全体工作人员,包括小车班留守的“书记”们也被召集过去,隆重欢迎小杨头荣归故里。
姚副市长亲自主持,在介绍新秘书长时,老姚开场白很有意思:“杨秘书长在座的都很熟悉了,不用我多说,现在从市委调回市府,可见市委领导对政府工作的支持与关心,我一贯欣赏他的办事原则,一切按规章行事,过去在咱这里受到过排挤打击,但杨秘书长并没有拿原则换位置,不向权势低头,作为机关干部就需要他这身正气。今后,希望各科室部门,在新秘书长的领导下,端正工作作风,提高办事效率,营造良好的政府形象。特别是过去养成的懒散、敷衍恶习,一定要杜绝!”
后面一句跑题了,像是在指责前任秘书长。
鼓完掌后,老姚让小杨头讲几句,小杨头笑了笑说:“其实老萧最适合这位置,组织上的安排我又不能不来,既来之则安之,希望大家多支持我的工作。”
新秘书长说完,就跟姚副市长提议说:“散会吧,这会本来就是多余的。”
一场欢迎会,十分钟搞定,拿笔记本的参会者兴许刚记录完会议时间,此时宣布散会倒是有点不适应了。
散会后,小杨头直接进了小车班,跟大家递烟寒暄了几句。
老杯问:“以前都习惯叫你小杨头,这回得改成老杨头了,不介意吧,秘书长大人?”
小杨头乐呵呵地说:“我有那么老吗?直接叫杨头吧!听着也顺耳。”
去掉一个小字,意思是截然不同的,符合秘书长的身份,“头”为“长”嘛,名副其实。
然后他指着我戏笑说:“老余除外,人家很快就是纪委‘书记’,不敢在他面前摇头摆尾,得罪不起,别把我给‘双轨’了,哈哈!”
乱扯了一会儿,小杨头抱拳说:“以后仰仗各位多支持工作,我得拜访在家的头儿们去。”
将小车班放在第一要位的秘书长,注定会受到市长们栽培的,前任秘书长只尾随老头子一人,自然带来事后的危机,他的平级调遣算是不错的结局了,倘若没有他背后的举报动作所带来的妥协,这会儿早被凉在调研员寂寥的空位上,也说不定随后就搬走那空位子,将他请进宾馆给“双轨”安置了……
没有吴同学的日子里,政府大楼依旧按部就班在运转,氮肥厂的拆迁工作也开展得如火如荼,所谓财大气粗,开发商提供的安置房已一步到位,就等那些叫苦连天的拆迁户搬进新居,开拔铲机入场了。省委组织部的红头文件很快传达过来了,吴同学留待新用,常务副市长有建委主任出身的凌副市长担当,自然也就挑起了拆迁工作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的重任,这才是真正的行家,至少不会像吴同学那样靠体察民情来给铲机引路,拆迁不是防洪,疏导非但不能通路,反而造就出“钉子户”来,给你搁到路中央,等着扎轮胎。新常务副组长的策略很见效,你不是赖着不签协议吗?咱给你立马行政仲裁,《裁决书》一下达,那就有了法定拆迁依据,你就是不服上法院“民告官”,也阻挡不了滚滚灰尘下将你的房子铲塌。打官司对老百姓来说,是消耗不起的,更何况是告政府,这种拆迁行政官司没两年下来是没有结果的,末了还是驳回起诉,来回一折腾,受损的还是你拆迁户不是?这样的前车之鉴实在太多,老百姓是最容易从众的,东家一搬,西家都胆惊受怕了,自己主动搬离总比强制拆迁要多保留点财物,窗户玻璃什么的,自己卸下来以后还能继续充当遮风避雨的工具。
扛着煤气罐死守最后一块阵地的“钉子户”能有几人啊?
反正拆迁工作比预期要顺利得多,至少古塔上没人奋身跳江的。
当烫手的山芋在传递中降温后,那也是个软柿子,随便你怎么捏了。
吴同学原以为谁接到手上谁倒霉,结果相反,在凌副市长拿捏下,一切都圆满了,得到市委主要领导的首肯,在城市改建上先拔头筹,也充分证明,北京来的吴副市长是不称职的,见难而退,圆滑有余。
对此现象,拆迁户们只能用顺口溜已解心头之闷:车间倒了卖机器,厂房倒了卖地皮。
最失望的当数老头子,坐山观虎斗的场面没出现,拆迁户偃旗息鼓了,实在叫他不甘心哪!
秘书长的位置换上了新椅子,而吴同学迟迟未归,常务副市长的缺位已有人填补了,剩下一个副市位置也该有人到任啦。壹号向省委组织部举荐的人选是氮肥厂所在区的那位邢区长,拔掉了氮肥厂那块刺头,邢区长这个“地主”也算是将功赎罪了,用成绩粉饰了“暴力事件”刻录下的记大过处分。
壹号在吹风会上对区长的评价比较客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