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亲娘老子进了棺材也挤不出半滴眼泪来,上级领导一躺下就风风火火地拎着袋子追到病榻前问寒问暖,巴不得拔掉领导胳膊上的针管给自己扎上,这种人该叫啥?我总结为‘医药代表’,把病人当医生了,变相贿赂!”
当一个二线领导时常往医院闲逛时,说明他着实病得不轻,而且是心病大于体病,但他绝不会找心理医生的,躺在特护房里当静养。所以,人大主任上医院还是心病,我这个轿夫从没过去看望过,我也相信没什么人给他充当“医药代表”的,因为有心病的人是很难对症下药的,他们也推销不了产品,因为心病之人有时候才是真正的病夫,在心理上是极其抗拒“药品”的,那东西副作用太强,能叫你长出两个下巴来,脑子也显得更加笨重。
我记忆深刻的一次老头子卧倒在医院病榻,那年时逢百年一遇的大洪灾,老头子跟武警战士一同跳进齐腰洪水中搭建人墙保护江坝,结果被一个沙袋击中了小腿部,造成骨折。轻伤不下火线是经过战争洗礼老兵的战场口号,老头子一直在水中坚持到了江坝转危为安。当天在医院做了手术,一时间大小报纸,大小官员,蜂拥而至到了医院看望抗洪英雄。
当时壹号就任时间不长,刚剥夺了老头子头顶的上“代”字,也正处于韬光养晦期,“土皇帝”倒下了,他得拜门子以示尊敬,于是亲自带队到医院看望搭档,身后自然少不了捧场的镁光聚焦。老头子可好,一点不给新书记的面子,像个长辈教训道:“有空你上坝堤上给战士们送点雨衣去,我这里无风无雨的更不需要灯光镜头。”一班人马灰溜溜出了医院,老头子背后还骂道:“娘的,草莽英雄总是给这帮书生军师长脸!”
我在电话里问小姜老头子的病情,那家伙躺在XX大厦里丝毫不在乎地说:“早没事了,躺在医院里跟护士下棋玩,我啊,这几天也没过去,跟刚哥他们打麻将,现在这驻省办比以前大方多了,我也住进了豪华套间,跟那些局领导成邻居啦。”
最后他感喟道:“老头子这人大主任真的不值几个钱了,XX大厦这帮孙子情愿打牌玩女人也不过去瞧他老人家一眼,对了,就连张局长听后也没眨个眼皮,典型的忘恩负义啊!”
“哪个张局长?”我听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能有谁?C市公安局长老张啦!”
我跟吴同学直接请的假,她有点奇怪,问啥事。我说是私事,需要三天时间。
她面露难色地说:“现在牛主任工作很忙,你一去就是三天,能不能就一天?”
“吴书记,牛主任又不是不会开车,我跟着他也是吃闲饭。”我莫明奇妙地提高了嗓门。
吴同学当即拿出长官派头回绝道:“请假找项主任去。”
“必须由你吴书记亲自批准!”我豁出去了,坐在她办公室里一动不动。
见我意志如此坚定,吴同学察觉出到了什么,表情有所缓和,问:
“到底啥事?是上省城?”
我点点头,鼻子酸楚起来,抽起鼻涕说:“老领导病了,我该去看看。”
“哦。”吴同学似乎被我的鼻涕状感染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吧,明天咱一道去,我也是刚听说,行程你就别告诉其他人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次老头子病进医院,官方是没有委派代表去慰问的,倒不是私人活动造成的不适,而是老头子现在的公家身份让人容易遗忘。
官场上,就算你是芝麻大的个头,只要在一线,倒下后,就会有人跑上前关切地问一句:领导,摔得重吗?痛也不痛啊?我家有专治跌打损伤的祖传狗皮膏药,一贴就好……
吴同学表达出由衷的慰问之意,完全出自同学之情,也属于私人活动空间,并不代表官方慰问团色彩,所以叫我保密行踪。
当晚回到家里,我跟老婆说到此事,老婆态度很冷淡,说我现在跟着“牛鬼”忙前忙后的,还有空闲上那么远的地方探视病人,是不是要代表吴同学。
我骂道:“老子再忙也不过是踩油门的,少了老子汽车跟地球一样照转不停,你们这些靠宣传的,都他娘的医药代表?”
“啥医药代表?”老婆没听懂。
“蹲在医院门口找白大褂搞推销啊,你们换了个地方而已,只找带官帽的。”
“乱谈琴,你要看望老头子怎么扯出医药代表来,牛头不对马嘴!”
“假如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你们老板,你们这帮探子肯定得蹲在病房找镜头不是?”我进一步阐述“医药代表”的隐含。
老婆的脸色有点不自然,给自己点上一根香烟说:“你还是别去的好,别瞧你是纪委的人,还真是有点自知之明,你就那点耍方向盘的本事,其他一概睁眼瞎,我可告诉你了,A县‘山头’可是拿下了,就现在交代的就有这个数。”老婆说着伸出两个手掌,夸张地摇晃在我眼前。然后接着说:
“太可怕了,一个小小的安检局长一年不到就从姓梁的矿主手里捞到百万,若换成县委书记,那还不得长出十只手来啊!”
“奶奶的,说你们是探子一点也不冤枉你们,你们探明白XX大厦的窟窿里能伸进多少只手吗?按级别来比,一个小小的科级局长算是小庙宇,驻省办主任就是北京太庙了,你们老板啊,也别太得意了,千万别落个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现在的局势可不像当初老萧那阵子可以握手言和,这回呀,弄不好鸡飞蛋打,都他娘的玩玩,你这个宣传部副部长指不定就下岗了。”
我这一诈唬,真把女部长给唬住了,忙将烟头掐灭问:
“你早见过老头子了?他又跟你煽风点火了?”
“你也太小瞧我这个转车轮子的了,这么些年也在风吹雨打中过来的,你们的权力斗争其实并不高深莫测,技术含量比起麻将实在少得可怜,你们打的翻牌,一目了然,靠的不是技术,而是手气。当局者迷,你们好似深陷在迷宫里找不到出口,只好相互挤兑,圈外人早把你们那点弯弯肠儿看穿了,迷宫出口就在你们眼前,你们却总绕道而行。”
“啧啧,老余,跟你厮守这么些年来,今天你老余好象茅塞顿开了,甭管你怎么贬损我们宣传口子,路线斗争却看得很透嘛,这样吧,你就说说你老婆吧,请大师给小女子划出个道儿,好躲过血光之灾。嘻嘻——”
我的话非但没找来老婆的漫骂,反而牵动了她的白肉蒲向我铺张过来,狠命地在我胸口咬了一口:
“你倒是开坛舞剑呀!”她催促着。
“好嘞,咱上次齐动,上舞下动……你知道我老家村子里的人在咒骂一个乡干部时最毒辣的字眼是啥?”我骑在老婆身上,开始现身说法了。
“贪官污吏呗,这年头大家都拿这词来发泄自己。”
“这词太文明了点,直接骂上断子绝孙,你想啊,富不过三代,官不过三朝,到了三朝元老级别上最终结果可能是满门抄斩。现如今是不存在官爵袭位了,可也不能杜绝朋党乡僚,就拿眼前来说,你这位女部长早归位市委壹号老板的营盘梯队了,充当吹鼓手的角色,所以呀,断子绝孙也还适用,子孙嘛,不带血缘罢了,却比血亲还要来得黏糊,砍掉一个脑袋,倒下一大片躯体,你自己给说说,能划出安全通道吗?除非你回到原有的岗位,同样是面对麦克风,你不是发言人,而是采访者,位置颠倒一下,往往才能找到退路……”
“你娘的从哪冒出的肥皂泡啊,被人洗脑子不成?”老婆终于忍受不了我的“乱谈琴”,从我胯下翻过身去,让老子硬挺在半道上成了僵尸。
老婆说我在纪委是位残疾聋哑人并没冤枉我,我成天给“牛鬼”开道,却听不到半句有关“水楼”、“山头”里的那些事儿。
吴同学今天意外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这让我浑身不自在着,好在她现在已不喷香水了。
我就问了:“吴书记,咋不坐后面?”
“不太习惯牛主任的烟味。”不喷洒香水的吴同学的嗅觉依旧很敏感,同样是烟民,但资历不同,品位也不一样,洋枪对土炮,是两个牌子的抗拒,相对“牛鬼”的红塔山,吴同学是消受不起的。自从她把奥迪专座暂时借给了“牛鬼”,奥迪早染上了红塔色彩,到哪都是车里车外连同冒烟。
“那叫小强的,给书记开车还顺手吗?”吴同学忽然问。
我摇头说:“不知道,他上市委一直没跟我联系了。估计没问题吧,一开始可能会紧张点,当初我给您开车也需要适应期的。”
“恩,也是。”
“吴书记,要不要给驻省办打个电话?”
“不用,我们尽量赶回来。”
“老余,你给比较一下,书记的两个司机有啥不同?”吴同学又把话题引到了小强的身上。
“怎么说哩,各有千秋,那刚哥……”
“为什么你们总叫他刚哥,他不是有名有姓吗?”吴同学打断我。
我“嘿嘿”一笑说;“这您就不懂了,就好象官谓,叫习惯了就忘记对方叫啥了。可不光是我们小车班这么尊敬他,局长们也跟他称兄道弟,现在人家当上了驻办主任,估计还得管他叫刚哥,比主任显得响亮,为什么呢?因为刚哥的叫法跟书记专坐的小车喇叭一样,有警示作用。”
“哦,你给他评价一下,算是一个合格的小车司机吗?”
“大凡被领导委以重任的小车司机,肯定是加10分的选手,书记破例提拔自己的司机坐镇驻省办这样的要位,本身就证明司机的考卷是满分。”
“说下去。”
“您观察周围的小车司机,大都结局是很惨的,领导在一线时,司机也跟着人五人六的,可一旦领导失势,司机就成了泄气皮球了,因为没有正式编制,随意就被人踢开了,给领导老脸的,可能会通融一下,安插一个驾驶室,但那样的驾驶室也是临时搭建的帐篷,新领导稍不满意,就开了。现在市府小车班的老万就是活例子,从纪委开到宣传部,又从宣传部开到了市府,您的那辆本田听说朱副市长坐了没几天就不大适应了,老怪责噪音太大,朱副市长在车上想打个盹都没机会,常拿司机老万出气,完全不像刚来时那样平易近人了,老万可说了,时刻准备着到楼下司机室里报到去,开辆公务面包也行,您瞧,这就是把小车司机当皮球踢的范例。唉,吴书记您哪天升迁了,可一定要安置好我,能上驻省办当门卫也成,咱是当过兵的嘛,站岗放哨,老当益壮……”
“打住,说正经的。”
“是。刚哥这个人就是猪鼻子插根葱,太能装相了,是‘书记’典型反面形象,拿公检法三家来说,基本都被他干涉过,局里捞人,院里放人,甚至私下跟人搭档设立追债公司,快把办事窗口开进法院执行局了,每月他都要向执行局提供一份‘老赖’名单,听说他手头上的执行案件不比法院少,执行局里的卷宗,他刚哥手头绝对不少一份复制品,公然把法院当谋利工具,法院追回一分钱,就有他刚哥的半块硬币。再说说他拿干股的娱乐场所吧,简直无孔不入,酒吧K厅、桑拿按摩,少不了他刚哥的那一份,据说他一年单就这方面的灰色收入就高达百万,知道他媳妇的坐骑是啥吗?宝马跑车!对了,人家到任驻办主任后,思想境界急剧提升,舍弃公家分派的主任坐骑——尼桑,自己掏腰包买了辆私家奔驰350,为政府节省开支,也为政府长脸,驻外办相当于大使馆嘛,是极其重要的形象工程,到他刚哥手里,由里到外彻底包装到位了。前任审计窟窿还没填补,后任的计划外预算款项申请又递到凌副市长案前了,开口就是带六个零的弹药箱,结果市府那头不一样给装满吗?老实说,咱全市小车司机都视刚哥为偶像,为榜样,所以说,他能有今天这个位置,也是你们市领导慧眼识金的结果。”
“道听途说吧,照你这么说,他干的不都是违法乱纪的事?”
吴同学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有些失控了,刚才的一顿发泄完全出自对刚哥的妒忌,好似排气孔,喷出去的东西刺激行人感官的。
我朝嘴巴里塞上一根烟,不再回答。
四十七
车直接开进了省空军医院,因为军区老首长的关照,早脱离军界的老头子住进了高干特护房。小姜说的没错,我们进房时,老头子正和一个小护士下军棋,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可精神头很足,穿着病号服坐在桌边和小护士正杀得难解难分,时不时将手里的烟卷凑到鼻前闻着。
“娘的,谁让你来的?这不是教唆老子犯规抽烟吗?”老头子忽然骂道,眼睛盯着棋盘,身子保持原来的姿势。
奶奶的,跟他分车这么久了,他依然能嗅出我满身烟味来。
没等我说话,他猛然回头,惊讶地问:“小吴,你咋过来了?”
闻不到香水了,可还是从浓密的烟味中过滤出另样的色调来,恰似在绿色营地里飘出一袭花样旗袍来。
“听说你身体不适,特意来看看。”吴同学将手里的鲜花叫给护士,麻烦护士找个花瓶来插上。
老头子对花儿草的,一点没兴趣,可等护士将花插进花瓶摆在床前时,老头子凑过去深吸一口,笑道:“唔,比烟味好闻,哈哈——”
他转身问我:“你给老子带来啥呀?我啊,一闻到你烟气就觉得有些反胃。恩,说不定这回我当真就把烟给戒了。”
“这些都是吴书记买的,我是空手来的。”我不好意思地说。桌上的礼品确实是吴同学亲自在超市选购的,都是些营养补品,连薄荷口香糖都买来了,说老领导不能抽烟嚼口香糖可以定神。
“你这家伙总一根筋,白跟我这么多年了,怎么能让自己领导破费呢?老子过去是这么教你的吗?”老头子脸色忽地突变,冲我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