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火?”我始终保持过去的僵硬思维,只要老头子不点破,我就装成懵懂的样子。
“对,XX大厦就是着火点,也是给你们吴书记点燃作战信号,她不是一直找不到目标吗?我给她提供射击的靶子,这回啊,一定要痛打落水狗!”
老头子少有的得意,居然哼起了京曲儿,仿佛回到了党校年代,悠然自得。
人在太得意时,就急不可待地要把心头之喜发散出去,好让更多的听众共享那份喜悦。苦与乐如同是一对孪生兄弟,隐藏起识别标志就分不出谁大谁小,可一旦掖不住了,乐也罢,苦也罢,都得暴露出心底,谁屁股蛋上有颗痣,谁肚脐眼比较圆,也便一目了然啦。
老头子意犹未尽地问:“知道我去见谁吗?”
我摇头。
“是老书记,他老人家是从北京飞过来休假的。”老头子兴奋地说,“才下飞机还没休息好,就在干休所指明名道姓要见我,好在我就在省城。呵呵。”
可也是,省委班子还没轮到接见就优先召见他这个下级,没理由不在黑夜里为自己喝彩的,尽管天色阴沉,没有星光月辉映照。
老书记在省委一把手的位置上坐满了两届,这种现象是不多见的。因为政绩卓越,从省委书记的位置上升迁到北京,这在本省历任地方大员中是首例。跟老头子的关系据说私下可以称兄道弟的,也因为老头子曾经是他在A县树立的一面旗帜——现代“愚公”,可以这么说,老头子的仕途是老书记用A县的石头铺成的。老头子当初对副省级胸有成竹,其实还不是因为有老书记这个筹码。结果却出乎意料,远在北京的老书记保持了沉默,严重打击了老头子的自信心。
老头子让车开慢点,容易想起那首《马儿啊,你慢些走》:
马儿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
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
肥沃的大地好象把浸透了油,
良田万亩好像是用黄金铺就。
……
鳞次栉比,灯火阑珊,光芒万照,这也是一种风景,在政客眼里是最抢眼的。
进了“梅花巷一号”,老头子让我在车上等自己,然后徒步走向干休所。
毕竟会晤档次在这,我这个“书记”也只能猫在车里干等了。
那晚上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乌云散去,月梢挂枝头,老头子才大阔步地走到了车前。
我忙下车给他开门,他没急着上车,而是立在车旁点根烟径自吸着,火星烧得很快,没片刻就烧到了尾端,他接上了第二根,同样的席卷速度,直到第三根香烟丢在了脚下。
他的表情很沉静,可凭我对他多年的观察,此时此刻,在他内心一定风云骤起,烟头决定了一个男人的内心世界,如烟火般忽明忽暗……
恐怕这次会晤没出现那首歌里所讴歌的景象,老头子出师不利?
我也没敢问,小心开着车出了大门。
“找家档次高点的酒楼,老子今晚上要喝酒!”老头子忽然说。
我迟疑了片刻,怯怯地提醒道:“你的胃……”
“甭废话,往后咱爷俩喝酒的机会不多了。”
听到这里,我心头一怔,偏头望了一眼身旁的老头子,面沉似水,目无表情。
我只好不出声,担心受骂。
等车停靠在一家酒楼前,老头子下车前招呼我说:“小余,想吃啥只管点,我买单。”
找了一间包厢,两人坐下来,老头子主动将菜单交到我手上说了个“请”字。
老头子一定是倍受刺激了,完全失去了自我,跟一个司机客套上了,这本身就违背常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点了啥菜,心思所落到老头子身上,而不是菜名,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菜谱。
老头子一改喝“酒鬼”的习惯,破天荒地要了瓶XO,让服务员先给打开了。
等服务员退出去后,老头子递给我一根烟,用慈祥的眼神望着我问:“跟了我这么些年没后悔过吧?”
“绝对没有。”我说的是心里话。
“好,来,咱爷俩今晚也时髦一回,拿洋酒碰杯!”
老头子从没喝洋酒的习惯,亲手给我斟上大半杯,而给他自己倒满了,轻碰之后一仰脖子就干了。
“娘的,就是有股子牛尿味。”老头子用手一擦嘴巴,骂道。
接着又说:“唉,人生能有几回醉啊,我醉酒的机会不多,咱整两瓶洋玩意应该没问题吧?”
我忙说:“洋酒可不是这样喝法,咱还是少喝点,你身体不好。”
“老子身体咋啦?”老头子忽然瞪起了眼睛,“叫老子现在拿枪上战场也绝不输给你,信不?”
“信,信!”官场上的身体状况牵连着年龄大小,就跟女人的皱纹勾住岁月的年轮一样敏感。
“老子才多大,虚岁56,毛主席也是这个年纪才进北京城的,我们一样才入中年!”老头子激动地叫着,有些失控,有带有激昂,表情很复杂。
“对,我也才入青年。”我附和道。
“没错,我们男人啊,千万别把年纪当回事。”老头子又跟我碰了一杯。
第三杯他换了个说法,有道歉之意,说:“这一杯你别喝,我单独敬你。”
“那可不担当,只有我敬老爷子的份儿。”我赶紧起身端杯。
“坐下!”老头子大声命令道,把我酒杯给缴械了。
“那次上A县委屈你了,我不该那样怀疑你,你啊,不是小人。”老头子喝完酒拍着我肩膀说。
“也没啥,想兴风作浪的人不是偃旗息鼓了吗?”我甩出了两句成语,这才让老头子露出点笑意。
他说:“恩,进了纪委后,素质就是不一样了,说话也带书面语喽。”
为将气氛烘托下去,我松弛了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说:“我可是学汉语言学的,大专学历。”
“娘的,说你胖就喘上了,老子还是研究生学历!”老头子不服气地回敬道。
我继续发飚:“我是自学考出来的文凭。”
“老子是教授送出来的文凭,咋啦?”老头子从没提及过自己光荣而神圣的研究生文凭,第一次在一个司机面前显摆上了。
气氛有所缓和了,我也不想叫他多喝酒,就问:“要不要请牛主任他们也过来?”
老头子眼睛又睁圆了:“老子的钱是天上飘下来的啊,他们过来还够喝吗?再说了,他们得加班工作,严禁喝酒。”
爷俩和着洋酒气的会话有点乱,没有主题,东西拉扯着,想到哪说到哪,跟酒精挥发似的。
“小姜是不是跟他的刚哥哥出去鬼混了?”老头子话题转移到自己司机身上。
“可能吧,他能闲住吗?”
“唉,当初把他领进城里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咋觉得帮倒忙了?对不住老姜战友了。”
“有您在,他不敢乱来的。”我说。
“万一不在了呢?”老头子又冷不丁说出异常的话来,这意思好象他很快会见马克思了。
“这……”联想到一路上他失常的画面,我心头猛地战栗了一下,难道是老头子出了差错,老书记的召见带来不祥之兆?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好用酒精暂时来麻醉自己的思维。
“世事难料啊,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查清楚大厦问题。”老头子完全失去了去大院路上的豪言壮语,战斗的号角刚吹响就被子弹打穿了。
看似情况不太妙,瞧壹号回来后稳坐钓鱼台的气势,可能风向有变。
我用试探的口气问:“陈书记不是没问题了吗?”
老头子只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最好让小姜回乡下去。”
七十
第二天我就先回去了,胖妞给我的电话,说吴书记找你有事,老余头,我怎么觉着你好象要替代我了。
我笑道:“你的位置谁也替代不了,汪大公子只好你那一口。”
欧秘书现在当真成了孤家寡人,成天窝在办公室里玩游戏,上班迟到,下班早退,项主任是敢怒火而不敢言,每月考勤奖半个子儿也不少她的。倒不是吴同学的面子,而是汪局长的实力,那可是小欧同志的未来公公。
纪委里的人有时候私下议论胖妞,说吴书记当初就不该让小欧跟着到纪委,咱这穷土庙可养不起金身菩萨,还是小李不错,当初陈书记虽然也不太重视这个秘书,但人家小李从来没有搞特殊。
特殊的胖妞最终沦丧到连她自己也快忘却秘书身份了。有一回她跟我说道:我现在是胸无大志了,等哪天我决定嫁人了,这份工作也就不重要了,我可不想做吴书记这样的女人,活得像台机器,图个啥啊?
本来“清查风暴”对胖妞来说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岂料半途而废了。她感慨说:进了纪委才明白,为啥反腐败越反越多,原来咱纪委也是橡皮图章,中纪委就是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也追赶不上腐败分子的七十二变。
我赶回到单位已是下午三点多,吴同学正召集常委们在议事。我先进了胖妞的办公室,就小李一个人在。
“余哥,你现在是来无踪去无影的,忙啥哪?”
“哦,送你你主任去省城了。”
“呵呵,我估计你要降级了,要给牛主任开专车啦。”
“给谁开车那都是革命工作需要嘛,我完全遵从组织上的决定。”我也笑着回答。
小李坐到我旁边跟我对吹着香烟,刚舒展的眉头又皱巴着。他将身子靠近我,小声问:
“陈书记算是清白了?”
“那当然,除非你现在有证据去揭发,可这对你有啥好处啊?有奖金发?”
“不说笑话了,我是认真的。我总觉着这事还没完,可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
“难道你这个前任秘书巴不得自己的老板出事?”
“我是那样的人吗?那天在桥上的话就当是我吃了条臭鱼干,臭不可闻。我不明白的是,咱吴书记咋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呢?女人没主见,女书记也冲破不了传统势力?”
“谁是传统势力啊?”
“都说人大在作梗。”
“你这话不是又饶回去了,敢情你那天在桥上所言是吃了块臭豆腐,别人捏鼻子,你自个吧嗒嘴巴,余味深长。”
“嗨,不说了,不说了,说了也白说。”
小李回到座位上,兴叹一声道:“希望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咱纪委脱胎换骨的神圣时刻,我要好好活着。”
话音刚落,胖妞就回来了。
胖妞的嘴巴鼓起,腮帮的肉都快遮住耳朵了,我发现几日没见,她更显富态了。可此时的神情表明,有人得罪她了。我跟她打招呼时也不理会,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开口就骂:
“一个耍笔杆子的,臭架子倒不小,我给她倒杯水算是最大的尊敬了,怎么着,还要姑奶奶给她捶背不成?老项也真是的,自要是来了人,就像个哈趴狗似的,摇晃着尾巴追在别人屁股后,蹭着鞋帮舔口水。唉,纪委的人咋都这样卑怯呢?也难怪整天死气沉沉的。”
“怎么,上面又来人了?”我问道。老陈被“双规”那阵子,全国各地的媒体一拨一拨往这里汇集,上纪委书记的老巢来搜集情报,好抢到头条。这年头,公安局长被枪毙,检察长也受贿,法院院长爱舞弊等现象已不能充当头条吸引眼球了。然而,作为地级市纪委一把手给“双规”倒也是天下奇闻了,媒体蜂拥而至,抢夺最新资料,乃至有家北京来的中央级媒体在采访吴同学时尖锐地问道:你能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吗?
“人都出来了,媒体早散了,难道是来拍花絮的?”小李说着指出了贾记者的大名,说她不知道从哪拽来一个同学,想写一篇完整版的纪实文学报道,于是贾记者从中搭桥,让同学先采访女书记。
“雷声大雨点小,一周天气回顾,狗屁纪实!”胖妞接着说,“姓贾的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省报不让她写,她却拉来了外援,片子上的来头可真不小——中国大案纪实创作研究会会长,明天我也成立一个研究会,名称就叫中国大案虚构故事研究会,请老余头担当会长重任如何?”
这时候老白捧着茶杯过来问小王咋还没回来,上了趟收发室该不会改道在西山上跟女朋友约会吧?
胖妞不在乎地说:“那也无可厚非,回到这里就是在耗费青春年华。老白,你是位老同志了,有责任提醒老项,他是咱纪委窗口,新闻发言人,要注意形象,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是整个纪委,我咋觉得他是学单口相声出身的,观众没反应,他自己娱乐自己。”
“小欧,这可是陈书记在位时一再强调的公仆服务意识,笑脸相迎,拱手相送,老项是改不了满面春风的形象了。你啊,直接跟他提醒得嘞。”
听他们这么一说,引发了我的兴趣,于是溜达到了主任办公室。果然,女记者和那位女会长左右架着男人式的“二郎腿”,把喜笑颜开的项主任夹在中间,实在有点动漫式的滑稽感。
贾记者还把我当成个人物,我刚一进门她就起身跟她同学介绍说:“这位是余‘书记’。”
按说挂有这样头衔的女会长跟机关应该经常打交道的,善于察言观色,就我这兵痞子形象,说成村委会主任也没人相信的。
女会长不知道自己的同学在开玩笑,忙起身跟我官方式握手说道:“打扰了,请多指教。”
随后一张片子呈到我手上,我也将滑稽表现到底,在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摊开手,调侃道:“不好意思,我一般不带名片的,等会向我秘书要,欢迎研究会来给我们做宣传报道,能上头版头条吗?赞助费贵吗?”
听到这,女会长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笑容僵硬着,相当尴尬。
“老余,过了啊。”老项赶紧向会长解说,“他是吴书记的司机,贾记者刚才是逗你玩。”
工夫不大,胖妞站在门前面无表情地说散会了,吴书记在办公室等着。然后也不给引路,自己转身就离开了。
老项充当了书记秘书,请女会长跟他过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贾记者了,因为老婆的关系,我和贾记者之间说话经常没有遮拦的,一针见血。
“水秘书安排的吧?”我问。
“是又怎么样,报纸不让登,总不能限制文学创作吧?罄竹难书啊。”
“你这同学到底在哪高就?我咋感觉这片子就是骗子了。”
“头衔并不重要,你过去不也被叫过‘书记’吗?跟你们开车一样,头衔不影响技能,我就想换个手法写写这出闹剧。”